[武侠]妖刀记(全)-41


  


第九三折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滴答」一响,液珠由融蜡似的石钟乳尖坠落,炸碎在嶙峋的地面上,声音
不住回荡在空间里,一波接一波地往洞窟深处蔓去,说是次第减弱,更像被无尽
的幽深黑暗所吞噬。这山洞内透着刺骨的湿寒,即使横疏影用力裹紧了乌绒大氅,
曼妙娇躯仍不停轻颤,玲珑诱人的曲线如海波般荡漾。

或许……是因为面具太过冰寒的缘故。她心里想。

站在削平的岩壁之前、手举火炬的枯瘦老人却仿佛察觉不到温度,明明背脊
微见佝传,不知怎的身形是挺拔傲岸,恍如古松,饶是岁月风霜陈腐已深,依然
苍劲不减。

老人脸上的鸟形木面宛若「鬼雀」的人形化身,唯一比巨大的食肉妖鸟更恐
怖迫人、难以相对的,也只有从两枚眼洞中绽出的锋锐目光。横疏影粉颈低垂,
咬着牙强迫自己止住震颤,至少不要在老人面前显露出卑怯心虚的模样。

接到古木鸢的菉纸密函之后,她便做好外出的准备,但老人是如何潜入栖凤
馆、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将她带来此间,横疏影却毫无头绪;恢复意识时,便已置
身在这湿冷幽暗的广阔空间里,由洞窟中高低错落的石笋钟乳,以及除了火炬之
外别无光源等推断,此处极可能是一个埋穴式的地下洞窟。

虽不特别觉得气闷,但劈啪作响的炬焰颇为安定,没有洞穴内常见的微飔气
旋,更佐证了横疏影的揣测。

古木鸢并未召集其他人——起码在视线范围内没看见。现场也没有用来遮掩
形体的白骨烛台,显是因为只有二人相对,毋须如此大费周章。

为了这天横疏影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回,一旦亲身上阵时,古木鸢却总能教
她心惊胆战,宛若一名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老人将火炬往石缝间一挂,也不看她,
单手负后,似抬头打量着石窟四面,沉声道:

「知道为什么找你?」

横疏影尽力维持镇定,低声应答。

「……知道。」

「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古木鸢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客观陈述一
个事实,不带丝毫情感。「耿照今夜出现在风火连环坞,几乎破坏我等联合七玄
的重要集会,赤炼堂总舵付之一炬,天罗香之主雪艳青失踪,耿照也不知下落。」

横疏影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环臂抱胸,十指隔着厚厚的大氅掐进腴润上臂,
指甲几乎刺穿衣裹,将柔肌刺出血来。他……他还好么?闯入七玄之会、几乎破
坏「姑射」的密谋……明明是惊心动魄、难以放怀,偏半焦灼之中又隐隐生出一
丝骄傲。

——那打坏姑射计划、令古木鸢咬牙切齿的,是我的男人!

这念头掠过心版,为不通武艺的美丽女子注入了勇气,横疏影双手一紧,咬
牙挺直了细圆小腰,又恢复成日理万机的精明二总管,俯颈道:「是我的过失。
耿照离开朱城山后,中途发生许多变数,远超过我的预期,以致杀人的计策落空,
方有今夜之事。」

古木鸢闻言,只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你安排的计策是什么?」)

「不觉云上楼一晤,胡彦之开罪了岳宸风,我在席上再三观察,岳宸风明显
动了杀心。此人腹容之狭,睚眦必报,筵席上没能除掉胡彦之,必于山下等候,
我便安排那耿姓少年与胡彦之一道,假岳宸风之手杀除。」横疏影从容道:「我
让耿照带妖刀赤眼下山,并以此为理由,让胡彦之随行保护。那厮也知自己惹上
岳宸风,要求我在龙口村伏一支人马,以接应他二人。」

接下来的部分就很简单了。横疏影实际上并没有安排接应的五百精骑,而是
派人去接耿照的父亲姊姊,留作后手。

胡大爷江湖混老,是相当精明能干的人物,性格上却有过于自负的缺点,要
他像灰孙子一样夹着尾巴逃跑,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既知龙口村最少有五百名流
影城的精甲接应,少不得要一路杀将过去,狠狠挫一挫岳某某的锐气——

事实证明横疏影的眼光没错。虽料不到岳宸风与五帝窟勾结,让五岛之人代
替自己沿途狙击,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胡大爷一路杀到了渡口,等待他的
却非约定好的接应人马,而是敌人的重重包围,强如「策马狂歌」也几乎失手;
若非策影之神骏稀世罕有,胡、耿及阿傻三人便要死于江畔。

「这条计策很有你的风格。」古木鸢点头:

「只做很少的事情,却能获得很大的效果。」

「我不懂武艺,也没有顶尖高手可供使唤。」似乎听出老人的不满,她婉转
地表达抗议:「耿照若死于流影城,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麻烦,赤眼也是。必须在
流影城之外动手,还得假他人之手杀之,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横疏影只撒了个小小的谎。她派去接耿老铁与耿萦的那人,也肩负着将耿照
平安带回的任务,然而当中还是出了意外,那人并未遇着耿照。

古木鸢没有一一细究她的说辞,安静片刻,才道:「你并不想杀掉这个少年,
是不?」横疏影捕捉到他语气中一丝微妙的松动,深吸了一口气,从容回答:「
我以为留下此人,无论现在或将来,对组织会更有利。」

「喔?」

「琴魔夺舍迄今,在他身上并无复苏的迹象,而他在慕容柔处颇受重用,若
是贸然杀害,难保不会引起镇东将军注意,平添困扰。」她小心控制语气,不让
自己听来太过热切,冷冷道:「若知今夜风火连环坞有事,我能教他不近方圆十
里内,可惜深溪虎并未事先告知。我有控制这少年的十足把握,使其为组织效力,
岂非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古木鸢抬起眼眸。这是会面以来两人首次相对,如实剑般的锋锐眼神令她颅
内隐隐生疼,瞬间产生「被目光洞穿」的错觉。

「怎么控制?用你的身体么?」

横疏影面上一红,所幸戴有空林夜鬼的面具,不致被窥破神情。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执行任务的手段了?」她定了定神,假装压
抑怒气:「他若能搅乱七玄之主的集会,使雪艳青下落不明,可说本领高超,我
手下迄今未有这样的高手可供驱驰。为组织增添一名战力,岂非比耗费心力杀他
更有利?」

「我只是想确定,你没有忘记仇恨。」

老人的口吻轻描淡写,横疏影又不禁一震,脑海中的恐怖记忆仿佛被什么咒
语启动,极其狰狞地占据了心版——堆积如山的尸骸、为掩盖尸臭所燃的浓香,
以及在腐肉败躯之间爬行的湿黏触感……

「我……我没忘。」

横疏影并不想开口。然而,身体却像是他人之物,连脱口而出的声音都显得
既遥远又陌生,恍若幽魂。

古木鸢点了点头。「没忘就好。唯有仇恨才能带来力量,才能使从地狱里爬
出来的恶鬼,得到继续存世的依凭。忘记了仇恨,你我将灰飞烟灭,重回幽冥鬼
蜮之中……你,明白么?」

「明……明白。」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此?」

「不……我……」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古木鸢抬望着刨平的岩壁,喃喃道:

「三十年前,点玉庄四尘之首「笔上千里」卫青营发现这个秘窟,为破解洞
窟外设置的机关,他与一名精擅机关术数的正派弟子合作,终于打开禁制,得以
入洞一窥究竟。然而,最终也是这个秘密害得点玉庄一夕复灭,卫青营仅以身免,
拖命逃到这个洞窟之中;为了复仇,他化成刀尸,为第二次的妖刀祸世揭开序幕
……」

(这儿……就是妖刀诞生的地方!)

横疏影瞠目结舌,恢复心神的刹那间,明媚的双眸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圈,
果然洞窟在往内里延伸处,顶端两壁的石钟乳都被削平,似刻满文字图样之类,
只是老人先前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些刻纹,炬焰并未照及,此际经他一说,才
发现光尽处有些异样。

古木鸢擎起火炬。「变成刀尸,你便能复仇了。如何?」焰端一指,洞窟深
处骤亮,露出壁上的奇异图样。

「不……不要!」横疏影慌忙转头捣眼,不敢再看。

「你不是想要武功、想要帮手,想要报仇么?」老人的声音倏地来到她身后,
枯瘦如鹰爪的指掌钳住她绵软的香肩,似乎随时都能将她扳转过来。「若你对我
再无用处,至好不过一具刀尸!你想不想看个清楚,妖刀的秘密是什么!」

「……不要、不要!- 横疏影魂飞魄散,偏偏无法挣脱钳制,死死闭着眼睛
不敢睁开,颤声道:「我……我会有用处的!别……别让我变成刀尸!我……我
不要!不要……」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用处!」

老人随手一推,姿容绝世的尤物踉跄趴倒,浓发披散,狼狈的模样无比凄艳。

隔着眼皮,横疏影能感觉那映透薄膜的红光已然移开,灼热的炬焰似已回到
了原位,不再照着那恐怖的地狱深处。她跪坐在湿冷的地上絮絮娇喘,美艳的面
庞爬满液渍,分不清是汗是泪——这一刻,绝顶聪明的丽人已知古木鸢并没有要
除掉自己的意思,但逞强对她并无好处,柔弱无助的姿态能为她多争取一点喘息
的余裕。

若无心爱男人的身影在心底支持着,她恐怕早已崩溃,像傀儡般放弃自我,
唯老人之命是从。「恐惧」,正是古木鸢用以支配她的万灵药。

但再也不会这样了。横疏影对自己说。

——我已经有了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

现在,即使放弃仇恨,她的人生也能继续下去。只要在背后紧紧守护着他…


然而,古木鸢毕竟是古木鸢,永远都能出乎她的预料。

「………但你的提议值得一试。我们在耿照身上花了偌大心血,若然付诸东
流,似乎也不合算。你能让那名少年为我杀一个人,我便留下他的性命;否则,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你的行动失败了,便由我亲自动手。」

「杀什么人?」

「镇东将军慕容柔。」他没什么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

横疏影有「被将了一军」的感觉,但这个可能性她事先也已想过,仍未脱出
沙盘推演的范畴。为避免「姑射」直接针对耿照,即使此事甚难,一定得先答应
下来。况且慕容柔并不好杀,这种等级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是极有可能「杀之
不成」的,即使是失手也能勉强交代过去的法子,横疏影一眨眼便能生出几条;
与其说是难题,更像是古木鸢给的台阶,错过这一村,兴许便无下一店。

她想也不想,立即点头。

「我会尽力而为。」

「很好。」老人在她掌中塞了件物事,冷硬如铁,份量却轻得多,外头包覆
着软革厚纸一类。“这是「号刀令」,用以控制刀尸,放眼东洲,怕少有人能用
得比你更好了。你是我得力的部下,智谋机巧,当世少有,把你变成刀尸,不啻
暴殄天物。」

横疏影猛然抬头,恰恰迎着老人的目光。不知是错觉否,鸢形面具的眼洞之
中,似掠过一抹锋冷讥诮。「……该做为刀尸来使用的,是耿照。我就把这个任
务,交给你了。」

◇◇◇

栖凤馆顶层是皇后娘娘起居处,民间传说袁皇后生性好静,日常所用不尚铺
张,果然熄灯后偌大的楼层里空荡荡的,并无六局女官充斥、十二监内侍蜂拥的
场面,即使耿照运起碧火真气凝神细辨,四周仍是悄静一片,仿佛只剩下廊间高
挂的一盏盏红灯笼。

这样的冷清实是出乎意料的不寻常。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浮现「陷阱」二
字,把宫女内侍全都撤了去,休说夜里皇后有什么需要,须召人前来服侍,便为
维护辜后娘娘周全,也不该这般大唱空城计才是。

这楼层四面设有观景用的露台房间,而皇后的寝居却是在正中央,须经重重
回廊曲折盘绕,方可抵达,自也是为皇后娘娘的安全着想。耿照通行无阻,一路
潜至凤阁前,益发觉得不对劲,急寻横疏影的热切之心逐渐冷静下来,正想戳破
窗纸窥看,屋内忽传出细碎的脚步声,眨眼便来到门前。

(不好!)

咿的一声朱漆门扉推开,一名小宫女探头出来,左看右看,见廊间空无一人,
回头道:「主子,廊上没人。要不我出去看看?」声音冷冰冰的,虽然清脆甜润
的少女喉音十分动听,自她嘴里说将出来,却有股说不出的烈性刚硬,一点儿也
不像随侍贵妇的丫鬟侍女。

耿照抢在她推门之前,及时跃上了梁柱,连横梁间的泥灰都没踩落半点,比
雁儿落地还要轻巧。听得那宫女口吻有异,微微俯低,只见她上身一袭团领窄袖
短衫襦,下半身则是珠络缝金带红裙,裙边开衩,正是宫中侍女流行的「旋裙」
形制;裙内还着一条宽松的薄罗纱裤,方便洒扫干活,式样也十分俏丽活泼。

衫裙之外,则罩了件宫里时兴的「比甲」——这种前短后长的背心形似褙子,
不过是去掉袖管罢了,两侧开衩处缝上襟扣,又或以系结带子结在胸口,前胸后
背既能保暖,臂肘又能活动自如。横疏影时时留心平望都的仕女风尚,身边的使
女丫头也都穿这种比甲,只不过那宫女所穿乃是深绸绣金、极尽妍丽,品味却不
如横疏影的恬淡高雅。

从耿照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鼻尖睫毛,少女肤色白皙,鼻梁高挺,两排睫毛
甚是弯翘,想来相貌也是极美的。正想看清楚些,谁知蚕娘替他找来的这身锦袍
甚新,袍面细滑,身子微向前俯,膝上栏袍随之滑落;耿照猿臂一捞,堪堪捏住,
袍角带风却扫落一小片尘。

少女正回头说话,尘灰白脸侧飘散,并未沾上浓睫鼻尖。

耿照暗自庆幸,却听屋里一人不耐道:「去啊,能看出点新花样更好。来了
忒多天,连鬼影儿都没见一个,成天听和尚鸡猫子鬼叫。晦气!」声音无比动听,
亦是少女。他不禁皱眉:「怎么凤阁之中,这么多没规矩的丫头?」那开门的小
宫女冷冷应了一声,弯腰提起一样靠在门内的物事,系于背上,竟是一柄连鞘长
剑。

「那婢子去了。」没等门里那人开口,随手阖上朱漆门扉,静立片刻,左看
看右瞧瞧,转身向走廊右侧行去。

少女人如其声,无论背影或举止,都带着一抹刚冷利落,步伐轻巧平稳,根
基居然相当不错。耿照本以为此姝是安排在皇后左右的贴身护卫,越想越觉得不
对劲:她喊「主子」的那人,声音或口吻都和印象里的袁皇后对不上,凤阁之内,
哪还能有其他主子?

——皇后这厢,肯定出事了—

那斜背长剑的少女十分机警,一转过回廊立即停步,背靠镂窗墙板,心跳和
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有力,可以显见那双乳鸽似的圆润双峰正急远起伏,显是凝
神戒备,蓄势待发。

只可惜在碧火神功之前,她的一举一动均逃不出先天胎息的灵感。耿照悄悄
缩身于藻棁之后,暗自收敛气息,与幽影融为一体。少女等了半天不见有什么动
静,探出头来,一双妙目于房门前的横梁之间来往巡梭,却是毫无异状,喃喃道


「难道……是我听错了?怪。」松开剑柄,这才离开回廊转角。

这一下无声易位,耿照终于看清处她的容貌:瓜子脸、尖下巴,柳眉弯细,
杏眸微勾,约莫十六、七的年纪,果然十分貌美。更难得的是她举手投足间自有
一股刚烈之气,仿佛长剑脱鞘、锋镝自寒,这样的气质连在男子身上都不多见,
与容貌之美呈现出极大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耿照更加确定她绝非出自皇家,如此锋芒伤人伤己,不可能被允许留在皇后
娘娘身边。

他听屋内那人的呼吸、步伐又隔了一重,似是走入屏风后,抓紧时机推窗而
入,果然纱屏后方映出一抹纤细的身影,手上除了明明灭灭的灯焰,更无其他武
器。耿照牢牢把握住「先发制人」的原则,一闪身绕到了屏风后,正要出手将那
人点倒,突然一愣。

瓜子脸、尖下巴,柳眉杏眸……怎么可能又是她?她明明已经走出去——

本该背着长剑走到回廊另一端的少女,竟提着纱笼瓷灯出现在屏风里,陡地
见到一名陌生男子闯进,吓得花容失色,几欲晕厥。岂料耿照的错愕还在少女之
上,她总算抢先回神,将手里的瓷灯往他脸上一扔,提起裙腰回头就跑!

耿照接住纱笼随手搁置,见这屏后乃一处独立的小小空间,居中还有座「V」
字型的双折楼梯,扶手之上雕花如屏,顿时醒悟:「原来上面还有阁楼!」料想
皇后若被人胁持,定然藏在阁楼上,难怪这几日里皇后娘娘谁也不见,暗忖:

「料不到此女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栖凤馆内劫持皇后!是了,我明明听她转
过回廊,却又能立时现身于房内,定是有什么机关秘道……不好!莫走脱了此姝!」

贼人若能由秘道折回凤阁,定能带皇后潜逃出馆。再不敢耽搁,猱身绕过雕
花扶手,迳抓少女后颈,沉声喝道:「大胆女贼,还不束手就擒!」

谁知一抓落空,原来少女自踩了裙脚,「哎呀」一声扑倒在梯板上,顾不得
碰疼膝肘,手脚并用往上爬。耿照抬头欲捉,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外廓如鸭梨的
小巧圆臀,少女初初发育,身形单薄,宽扁的屁股不算有肉,然而被同样细细扁
扁的纤腰一衬,臀形却显得又大又圆,直如月盘,别有一番风情。

他犹豫一下,连足踝也不及抓了,「嚓!」撕下大片裙幅,还带小半截纱裤。
少女吓得踢掉绣鞋,裸着一双小脚爬上阶顶,胡乱摸索,「铿」的一声激越清响,
竟擎出一柄秋泓般的锋锐长剑,咬牙回头,迳挑耿照手腕!

「来得好!」

耿照不是没有空手对白刃的经验,施展「白拂手」相应,欲伺机夺下少女手
中长剑。

谁知少女唰唰唰三剑,接连批开他的前襟、衣袖,挑去外披的长褙子系结,
距咽喉、腕脉及心口等要害不过毫厘,逼得耿照不住倒退,那一抹流萤似的锋亮
剑尖依旧追着人走,不依不饶,无休无止;说是附骨之蛆,更像相思杀人,柔肠
百转,似无尽处。

耿照仗着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每每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连缓出手来一
弹剑刃的余裕也无,只能一迳闪躲;剑尖绕着他的头脸身躯盘旋点刺,削得衣裂
如雪飘,在阁楼透下的晕黄光里飞舞。

少女于招式上的发挥不能说是淋漓尽致,饶以耿照不擅剑法,亦觉相思之意
溢于言表,剑上所现不过十之一二。然而她一旦持剑,却专注得怕人,攻不急取、
忘却惊怖,像一圈圈往他身上缠花绳,再加上屏后空间极狭,对这路剑法大大有
利,耿照一路退下阶梯,竟再也没能抢上。

他与岳宸风等高手生死相搏,不乏更惊险的情况,但于方寸间被压着打的,
这还是破题儿头一遭,总算略略体会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岳宸风被阿傻杀得缓不
出手的心情。心头正五味杂陈莫可名状,少女剑势忽地一滞,掩口轻道:

「………啊呀,使过啦。怎……怎这么快?」神色错愕,初拔剑时的那种「
无心」状态冰消瓦解,一瞬间又回复成那个慌张逃命的弱质女流。

耿照一怔,转念会意:「她按套路使了一遍,招式到头啦!」身体反应比心
思更快,左手食、中二指往剑脊一弹,嗡嗡震颤不绝于耳,少女剑势荡开,踉跄
欲倒,长剑竟未脱手。

「修为不差!」耿照吃惊之余,暗暗喝采,见她中路大开,本欲出掌制服,
谁知少女昂着一双乳鸽似的椒乳,衣襟撑得鼓胀胀的,娇喘细细,不住起伏,哪
有落手的地方?灵机一动,扯下破烂的长衣卷住长剑,连人带剑往阶下拖!

少女的惊慌全写在脸上,明明是一般的眉目,与方才廊间判若两人,非但不
见刚冷,反倒慌张得可爱,仿佛一头没命乱跑的兔子。这下她再握不住剑,松手
时失声惊叫,一屁股跌坐在阶顶平台上,摸着剑鞘抓在胸前,已无先前的严谨法
度。

楼上一人道:「吵吵闹闹的,干什么?」口气颇为不善,清脆动听的喉音却
是耿照所熟悉的,正是方才被少女称为「主人」的那名年轻女子。他心念一动:
「擒贼先擒王!」攀着扶手翻上另一重梯回,瘫坐在两折楼梯衔接平台的少女反
落在他下方。

少女瞪大了眼睛,想起「主人」还在阁楼上,手持剑鞘又要攻来。耿照「哗
啦」一脚踩断了三阶梯板,裂木飞溅,迫得她抱头躲避。

他纵身跃上楼顶,那阁楼甚至宽阔,镜台妆奁等无一不备,居中以玉扇屏风
围着一张金碧辉煌的锦榻,榻边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高如一名成人,与寻常的
水磨铜镜不同,那镜子不但泛着水银的光滑,也比晕黄的铜镜镜面明亮清晰得多。

榻上的景况被玉屏风遮去大半,只能由镜中倒影窥得一二,只见镜中一名半
裸少女,头戴金丝嵌成、饰满珠贝宝石的凤冠,身前虚掩着一袭大红真丝缎袍,
那袍子云肩广袖,裙长曳地,以金线绣满凤纹,正是皇后所用的礼服。

镜中少女拿大红礼服往身上比划,如象牙般白皙细润的裸背透出屏风间隙,
美得令人摒息。她听见楼梯间的骚动,随手以礼服掩胸,转头怒斥:「你们俩拆
房子么?作死的丫头——」赫见来的是一名浓眉大眼、面色阴沉的黝黑少年,俏
脸生寒,不觉微微后退,抿嘴笑道:

「叔叔说有刺客,我还不信,原来真的有。」

耿照听得皱眉,沉声道:「皇后娘娘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镜中少女
的容貌绝不超过十八岁,不可能是袁皇后。她敢在皇后的寝居试皇后的衣裳,若
非控制了皇后娘娘的行动,便是皇后根本不在这里。皇后不在,那……那姊姊呢?

一想起横疏影,他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拉倒玉屏风,「砰」的一声闷响,摔
碎的玉粒满地弹跳,砂砾般滚入楼板缝隙间。

榻上果然空空如也,既无被捆绑受制的袁皇后,自也不见横疏影的踪迹,只
有少女褪下的衣裙肚兜散在睡得凌乱的被褥上,外衣无不是精绣锦缎、形制华美,
显是皇后之物,只有绣着彩蝶的粉色肚兜充满少女气息,该是她原来便穿在身上
的。

她转过身来,明媚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菱儿也似的姣美唇际抿着一抹蔑
笑,比起那楼梯间的小宫女,竟是丝毫不显慌乱。

这名少女生得极美,方才的小宫女虽也是美人胚子一名,与之相比却不禁失
色。她以金线红袍掩住裸体,从枕下取出一柄剑来,剑鞘上的乳白不似漆涂,滑
亮细腻,底下隐隐透出冰裂痕迹,竟似瓷器中名贵的青瓷冰裂釉一般,与剑上的
嵌金雕饰相互融合辉映;单论华贵富丽,怕只有任逐流的佩剑能与之相比。

耿照出身低下,不知这种自海外传来的装饰工法名唤「珐琅」,乃是在雕錾
出凹凸花纹的金属胎上涂上釉料,再入窑烧制而成,按工法不同又能区分掐丝珐
琅、嵌胎珐琅等。珐琅传入东洲不过百年,又经碧蟾朝覆灭,央土动荡,如今十
分希罕,休说东海道,连平望都亦不多见。

美轮美奂的剑鞘耿照不识,拔出剑来却教他看直了眼。

比寻常长剑短了三寸有余的剑身,明显是为女子量身打造,剑刃轻薄,通体
散发着潋滟水光,宛若波映。

(这是……碧水名剑!)

白日流影城的剑器,最高品级者几乎全来自甲字号房的天字级成品,故称「
天甲剑」,其他铸炼房虽然偶有佳作,数量远不能与首席大匠屠化应主持的甲字
号房相提并论。而在剑刀上淬出水波般的美丽烧纹,更是屠化应的成名绝技,须
由他本人或直传弟子亲炙,方能造就;许多武林大豪、王公贵族不要「天甲剑」,
捧着大把银子老老实实等上三年五载,就为一柄镌有「化应万千」落款的碧水名
剑:

甲字号房所出的碧水名剑迄今不过三、五十把,每把均造册列载,注明何年
何月何人收藏,以免流入来路不明的左道之手,污了流影城的声名。这少女年纪
轻轻,怎能持有流影城最高等级的碧水名剑?

少女见他目瞪口呆,轻蔑一笑,细白小巧的趾尖自红袍底探出,忽地踏地一
指,剑尖迳标向耿照的咽喉!

这一剑迅捷无伦,也算是名家手笔了,可惜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侧头微
让,避得轻而易举,心头忽涌上莫名的熟悉感,便如初见沐云色时那样,不觉微
怔:「我是在哪儿见过这一路剑法?」

少女剑击落空,「咦」的一声,改刺为削,又反手一撩……交睫之间,她连
递五、六手精妙杀着,当中毫无停顿,仿佛这一连串的招式是早就练熟了似的,
只等今天这个机会来施展;无奈耿照非是见招拆招,而是碧火真气感应气机,每
每抢先反应,剑尖总是慢了分毫,就是碰不着他。

耿照正苦苦思索流影城的碧水名录,想找出少女手中之剑的来历,全不理会
一手捣胸、一手点削挑刺的半裸少女。她声势凌厉地攻了半天,总算明白对手没
有认真应付的打算,否则以这厮反应之敏捷,第一剑落空时便能反制,益发恼怒
:「我若穿上衣服,你有几条狗命都不够死!」急急抽退,蓦地左手一紧,却是
耿照伸出右脚,踏住了拖地的礼服。

她又羞又怒,忙运劲一夺,居然丝纹不动,见那厮似是回神,恐受制于人,
顾不得身子赤裸,松开掩胸的大红袍向后跃开,全身上下除了手中长剑,只剩下
头上华美的金丝凤冠,白皙的玉体在夜风中浮起大片娇悚,更显得肌肤柔嫩,直
是吹弹可破。

少女个头甚是娇小,双腿的比例却颇修长,衬与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体态可
说十分曼妙。然而毕竟是初初发育,双乳不甚丰盈,只比炊熟的鲜奶馒头稍大,
胜在形状浑圆尖翘,乳晕细小,蒂儿只一抹肉豆蔻也似,在昏黄的灯影中看不真
切,可以想见其酥滑适口,必定是又弹又嫩。

耿照倒不是有意窥她胴体,而是见她要退,本能地出脚踩住裙裾,忽觉眼前
白花花一闪,凭空多出了一具腰窄肩削的少女娇躯,不禁错愕。少女本是夹紧双
腿、抱臂捣胸,小脸羞得通红,见他目瞪口呆并未追击,心中一动,放开手脚,
提剑指着他的眉心,冷笑道:

「忒美的身子,看傻了么?哼,男人都是这样,龌龊!」美艳的小脸红扑扑
的,得意之余,又隐有几分陶醉。耿照啼笑皆非,她却像示威似的大方展露裸体,
跨腿迈步转臂刺来,剑尖挟着螺旋气劲,风压直如爆雷!

单论胴体之美,少女远不如明栈雪、染红霞,也不及雪艳青修长健美,但这
些美丽的女子,却鲜少赤身裸体,在他面前展露武功。少女纵身跃前,隔着象牙
色的柔嫩皮肤,能清楚看到肌束扭转、绞紧、鼓劲爆发的连续动作,顺畅得毫无
间隙,像是从温驯的小猫突然变成扑抓猎物的母豹,青涩的胴体充满旺盛的生命
力,妖异得令人摒息更多txt小说下载-美文社-。

这一击她全力施为,抓的正是对手失神的刹那,剑出一瞬,内力自毛孔迸发,
陡地飙高的体温蒸腾着肌香汗潮,霎时周身的空气变得又温又黏,布满异香,以
致剑势凝时,已是香汗淋漓,睁大美丽的杏眸,怔怔瞧着男子指间的剑尖。

「……世间没什么美丽,比性命更重要的。况且,你也没这么漂亮。」耿照
鼻翼微歙,碧火神功的感应扩大了这股异质甜香的效力,那是混合了肌肤与汁水
沁蜜的鲜猛气息,令人联想到激烈交媾之后的旖旎狼籍。他皱起眉头,本能地摒
息,食、中二指一连劲:

「撤剑!」娇呼声中,少女倒飞出去,香风似是有形有质之物,随主人被抛
回榻上。她抓住手腕蜷着身体,面露痛楚之色。

耿照起脚一送,飞起的绣金礼服如血鹏展翅,「泼啦!」挟风盖落,恰恰复
住她的身子。「你———」少女俏脸煞白,目光突然落在他肩后,咬牙怒道:

「杀了他!给我……给我杀了他!」

耿照未及转身,锐利的劲风已至。

他单臂负后,右手二指夹着剑尖格档,来人剑势劲猛,走的是刚强一路,两
人一个猛攻一个硬挡,俱无转圜,清脆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片刻耿照已无法
轻松地背向来人,觑准空隙抛转长剑,改持剑柄;回身一劈,刚力对上刚力,那
人「登登登」连退三步,正是方才在楼梯间交过手的小宫女。

她柳眉倒竖银牙一咬,沉声娇叱:「看招!」猱身复来,剑招大开大阖,一
反先前的黏缠,耿照暗暗称奇:「她一个人……居然能使两种截然不同的剑路」」

然而刚力对撼,女子到底是吃亏的,比起适才那难以摆脱的细腻剑法,眼下
的压力明显轻得多,耿照手持珐琅嵌金的碧水名剑,一一将来招击回,见她兵器
无损,刃上亦有淡淡波光,不觉一凛:

「她的剑器,也是本城所出!」料想宫女所持,剑质略逊于碧水名剑,但最
少也是天甲剑的品级,否则数度交击纵未折断,也早该崩出缺口。

主仆二人俱用流影城之剑,还都是等级极高的精品,绝非左道妖人能办到。
要出手抢夺一柄碧水名剑,须得考虑剑主背后偌大牵连,一旦消息传人江湖,势
成正道公敌,纵使得了宝剑也保不住;一柄尚且如此困难,何况是两柄?

耿照不禁迷惑起来,小宫女却一点也不放松,运剑如腾蛟起凤,呼喝连连,
声势十分烜赫;若非她与耿照的修为有根本上的差距,这一轮强攻之下,不定便
要得手。耿照打醒精神,看准空档,冒险让剑刃贴颈而过,趁机欺进小宫女的臂
围之间,正是他最擅长的「中宫突入」。

对方是妙龄少女,也不是谁家都有天罗香这么开明的姥姥,他不敢乱碰胸腰,
见她斜背剑鞘,系带由右而左,忙拽住带子一扯,步法变换,拎着小宫女转过半
边,将她的臀背转到了正面。

小宫女又羞又恼,唰的一声胀红小脸:「你……无耻奸贼!」反手欲撩,胸
间一紧,原来耿照揪着系带转得半转,带子勒进乳间,勒得她弓腰昂颈,气息顿
滞,这一剑再也撩不下去。

忽听一声娇唤:「放……放手!」一剑自身侧掠来,耿照及时避过,眼前一
花,竟又来一名小宫女。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那宫女正被自己捉在身前,哪
儿又来个一模一样的?拉着小宫女左闪右避,剑脊一拍来人腕间:

「着!」

那人长剑坠地,手中又生一剑,刺穿小宫女的衣袖,正中耿照手腕!

距离太近,碧火神功虽避开腕脉手筋等要害,仍被剑刃划了道口子,铿啷一
声,珐琅剑脱手。原本被挟制在前的小宫女左手忽生一剑,划断胸间的剑鞘系带,
脱困的同时反刺耿照一记,趁他踉跄避开,抄起了掉落地面的珐琅剑,往榻上一
掷:

「主人,接剑!」

耿照这才明白:原来「小宫女」自始至终便有两名,恰是一对孪生姊妹!

她二人在交错的瞬间交换长剑,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默契伤了耿照,更缴下他
的兵刃。二人并肩而立,宛若照镜,相貌一样,衣装打扮也是一模一样,裙裾裤
脚缺了一片、裸着雪莹小脚的,自是方才在楼梯间遭遇之人;另一名神情倔强、
刚气凛凛的少女,则是最初在廊间所见,外出巡逻的那位。

锦榻那厢,她俩的「主人」穿上肚兜和晨褛,手中的碧水名剑指地,赤足踏
上冰冷的檀木地板,一步一步、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废物!」耿照浑没料到她开口居然是先骂自己人,不觉一愣。「
巡逻的不见有人,看门的挡不住人,养你们两个,当真浪费米粮!金钏、银雪,
今晚要拿不住这个刺客,水月停轩的脸都教你们给丢光啦!」

——水……水月停轩?

(她们……是水月停轩的人?)

「等一下!」耿照面色微变,急急追问:

「你们……是水月停轩的门下?怎么会在皇后娘娘的凤阁里——」突然想到
当日在映月舰上曾听许缁衣提起,说三师妹任宜紫前来迎接皇后凤驾。据绮鸳之
言,袁皇后乃大学士袁健南从任家抱来的螟蛉义女,如此,任宜紫便是皇后娘娘
的亲妹子……

莫非,这名手持碧水名剑的少女,便是风靡东海无数正道子弟的「蝶舞袖香」
任宜紫?念头一起,鼻端又噢得那阵馥郁浓香,她方才内息鼓荡,又无衣裳蔽体,
肌肤香泽被体温一蒸,融融泄泄,竟是久久不散;此刻两人相距已远,仍能清楚
闻到。

这香气非是薰香所致,没有人工物料的厚硬堆叠,而是活生生、热烘烘的生
体气味,浓郁到稍嫌锐利的程度;要说是「骚」,又一点儿也不觉得臭,与媚儿
那种乳脂鲜革似的浓烈体味绝不相同,衬与少女如鲜碾花草般的清新汗味,极能
勾起男人的原始欲望。耿照不由得想起「活色生香」四字,便是这种运功之后会
生异香的体质,才为她赢得「蝶舞袖香」的名号么?

——糟糕,这下误会可大了。

少女冷笑,眸中却殊无笑意。

「兀那刺客!能死在本姑娘的「同心剑」下,你也不冤啦。」

「且慢——」

「少废话!」

任宜紫俏脸一板,手中的碧水名剑「同心」倏然而出!那对双胞胎姊妹金钏、
银雪跟随她已久,默契十足,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剑。三人剑尖同指一处,快得
声息难辨,纵使闪过其一,也决计料不到另外两柄剑来得这样快;这毫无花巧的
三剑齐出,竟是一步杀着。

耿照虽正对任宜紫,始终提防着在楼梯间遭遇的双胞胎之一——他分别与三
人对过招,只有那回会居下风,若非名唤「银雪」的少女自乱阵脚,即便他终究
能胜,身上少不得要多添几道伤口。

三人来得快绝,耿照避得更快,眨眼掠出圈外,「叮」的一声三尖交合,无
比精准,只可惜猎物已然消失,任宜紫与双姝倏又分开。金钏、银雪默契绝佳,
双剑再度掩至,任宜紫却抢先越过她二人头顶,居高临下,迳取耿照眉心!

这招看似狠辣,其实避得轻易,眉心忒小的目标,一晃即走,剑尖、剑风随
即落空,想趁便拣个次要的目标都没门。双姝顾忌主子无处落脚,攻势放缓,联
剑的威力大大减弱。

耿照游斗片刻,发现三人之所以不成剑阵,主要还是因为任宜紫。金钏、银
雪练有双人合璧的招式,此一套路却非是专与任宜紫的剑法配合,而是自成体系。
她若肯仗剑在圈外游走,伺机补位,绝对令人防不胜防;偏生她怒红双眼,定要
亲手置耿照于死地,强出头的结果,金、银双姝难以配合,反而处处迁就,还不
如抄家伙一拥而上管用。

他摸清了三人联手的弊病,不欲久斗,足尖挑起地上金钏所遗的剑鞘,凑往
银雪的剑尖,「铿」的一声长剑入鞘,银雪睁大眼睛满脸惊慌,耿照「白拂手」
一圈转,啪的一声轻轻击中她的肩头,少女纤细的身躯如风飘柳絮,卷着纱帘跌
入榻里,正摔在厚厚的被褥之上。

「银雪!」金钏与她心意相通,一霎间便知妹妹没事,怒目回头,挥剑斩向
耿照的脖颈!她学的「水月剑式•泪映红妆」原是杜妆怜少女时代的创制,经这
些年闭关修改,已成一套由外修内的奇特剑路,招式的威力颇受情绪影响,就金
钏自身的经验,悲愤、急怒等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与人过招也渐趋狂放,
和银雪得一授的「怜月照影」剑法截然不同。

心知银雪无碍,她这一斩难免少了悲愤与决绝,耿照侧身让过,剑鞘一抖,
长剑倒撞弹出,剑柄正中金钏肩头,撞得她踉跄坐倒,右臂软绵绵地再也提之不
起;勉强咬牙改用左手,剑尖却被耿照一脚踏住。

他手里的剑鞘又空出来,转头兜住任宜紫之剑,那同心剑比金银双姝的佩剑
还要细薄,毫无阻碍一贯到底,剑锷用力撞上鞘口,被耿照拇指一扣,再难拔出。
「任姑娘!我不是刺客——」语声未落,赫见任宜紫面上闪过一抹狠笑,从剑柄
底部抽出一柄发簪也似的尖匕,急刺他小腹命门!

——这便是此剑「同心」之处!

耿照不觉怒起,抓住任宜紫的右腕,如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提起。任宜紫的腕
子本就为他所伤,只是逞强以丝巾紧紧扎住,此刻一入他铁箍般的手掌,登时疼
得哀叫起来:「要……要断啦!呜呜呜……好疼……」

他闻言赶紧放松,岂料任宜紫匕交左手,还未刺出,耿照眼明手快,一把将
她抓起,任宜紫兀自不肯认输,反手戳他小腹下阴。耿照将她双手连簪剑一同箍
在胸前,从背后将她高高抱起,避免这个小丫头一迳发疯似的头撞脚踢;眼见金
钏拾剑撑起,银雪也挣脱纱里爬出锦杨,忙三两步窜至露台边,提声道:

「都不许动!再来,我便把她给扔下去!」

夜风吹得任宜紫遍体生寒,把她一身热气腾腾的香汗吹得急遽降温,栖凤馆
何其高耸,露台底下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瞧得脚底板都禁不住刺痒起来,这
才乖乖不动;劲力一松,小小的身子变得绵软起来,带着汗潮的体香非常诱人,
颈后发丝轻拂耿照鼻端,明明怀中人儿娇美无比,他却丝毫不敢放松:

「水月停轩门下,怎么会有这种藏暗剑、撩下阴的下九流路数?是谁人将她
教成这样!」见三姝不再妄动,沉声道:「任姑娘,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坏人,
但如果你坚持取我性命,我就非做坏人不可啦!你明不明白?」任宜紫点了点头。

“请金钏、银雪两位姑娘,将佩剑踢下楼去。我并不怕二位持剑,但这样实
在不好说话。」双姝动也不动,金钏面色阴沉,银雪神情慌乱,四只妙目都瞧向
耿照手里的人质。

任宜紫雪白的腮帮子绷鼓起来,看得出正咬牙忍耐,片刻才一字、一字道:
「照做。」两人得到指示,才将佩剑连着剑鞘一齐扫下楼梯。

「还有任姑娘的剑——」

「你要我扔了这把同心剑,不如将我扔下楼算了。」她截断他的话头,片刻
才低道:「我……扔地上,扔……扔你脚边。你给我好好保管。」也不理耿照答
不答应,玉指一松,簪剑直挺挺插入楼板,直没至柄,可见锋锐,连贯穿硬如铁
石的紫檀木也像热刀切半油般毫不费力。

耿照将她抱回绣榻边,正色道:「任姑娘,我要放手啦!请你务必牢记,我
一点儿也不想做坏人。」任宜紫一言不发,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或害怕。
耿照未见她应答,料想是默认的意思,轻轻将她放在榻上,高举双手退开几步,
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任姑娘,我是………」

「我知道,你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人。」美艳绝伦的少女冷冷一笑,一点儿
也不像落败的丧家之犬,白皙的小手上不知何时多了块金字牌,竟与慕容柔所赐
一模一样。

耿照一怔,立时会意,摸过怀襟衣袋,果然不见了将军赐下的通行腰牌,不
禁骇然:“这丫头……好厉害的剪绺活儿!」

以碧火神功之灵感,要在他身上动这样的手脚,实是难上加难。以任宜紫的
脾性,方才受制时若有机会摸他衣袋,早用簪剑搠他几个透明窟窿,白进红出的,
怎会乖乖扔掉兵刃?想来想去,也只有将她放落的一霎间,才有施展空空妙手的
机会。

耿照自己都快不相信她是水月停轩的三掌院了,比起雪艳青、漱玉节,没准
这名自负美貌的少女还更像七玄外道些。要不是五帝窟还有个漱琼飞打底;把她
跟何君盼摆在一块儿,十个除魔卫道的正派侠士里倒有十一个要杀错人。

任宜紫露这一手,多半还是为出一口恶气,耿照却不由得留上了心:她若是
在激斗之间施展这门神技,威力岂止增加一倍而已?怪的是方才她全无此意,仿
佛武功与此无涉,全没想到要把这样精巧难防的手法应用在武学之中。

她更关心的,还是面子问题。

「啪」的一记响指,金钏、银雪又将他围在中间,摆出空手接敌的架势。

「任姑娘!」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明知打不赢,怎么老是要自讨苦吃?「
在下的确为镇东将军办差,大家说起来都是自己人。适才有些小小误会,请给下
一个说明解释的机会,就当是卖将军一个面子,如何?」

任宜紫轻声笑起来,玩闹似的晃着他的金字腰牌。

「看来你什么都没搞清楚。我阿姊的下落,头一个不能让慕容柔知道。」她
笑着转头,眸中却无笑意,柔声道:「不得不杀你灭口,本姑娘也相当头疼啊!」


回复完了再看,请原谅激动的心情。早也盼晚也盼,终于在元宵佳节收到这份大礼,多谢搬运工大大的辛苦劳作,万分感谢。


第九四折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皇后与佛子携密诏来对付慕容柔」的谣言,自凤辇离京起没一天止歇过,
早已在东海各处传得沸沸汤汤,堪称街谈巷议的热门。其中谬处,就连初涉官场
的耿照都知道:慕容柔经营东海既久,麾下十万精甲,砺兵秣马日夜操练,当世
能抗手者,不过西韩北染而已。皇上一纸诏书能拔去镇帅,在平望都拟旨盖印便
了,何必劳动皇后佛子跑一趟东海?这是无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须知政事繁复,牵连甚广,天子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戏文里一人独立、
为所欲为,阶下臣工尽皆俯首的画面,多半只有在野台才能看见。

任宜紫之言似与流蜚相契,坐实了「皇后此番为镇东将军而来」的态势,但
耿照一听便知不对。全东海若只一人与皇后的安危休戚相关,那人便是慕容将军
;这张名单上若有余白,怕得再拉上迟凤钧大人。她说得出这番话来,只代表一
件事。

「你……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哪儿去了,对罢?」耿照忍着笑,正色道:

「她离开的时候,并未同你说要去哪儿,是不?」

任宜紫心中「格登」一响,高深莫测的笑容凝在脸上,暗自咬牙:「哪来的
死小鬼,怎地什么事儿都像瞒不过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强笑道:「你胡
说八道什么?我乃皇后娘娘的亲妹,是受了她的请托,才在这儿守护凤阁的安全。
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难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这不等于承认了自己不知道么?」从容道:

「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将皇后娘娘送离栖凤馆,我命山下骁捷营于、邹两位
统领派人日夜监视,不见有车辆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归,十分担忧。」他这话
后半截是真,当夜与任逐流交手后,对这位金吾郎大人颇为上心,的确交代驻守
阿兰山下的于鹏、邹开二位,严密监视夜间车行进出,但当时并未与皇后联想作
一处。

如今见了凤阁的情形,转念一想:如非皇后,何人需要任逐流亲自护送?顿
时明白当夜那名披着连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丽人,必是袁皇后无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黄缨、采蓝等,往往是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却是年年往平
望都省亲,少则一月,长也有待上两三个月的;遇皇上圣诞,又或中书大人寿辰,
少不得又要回京,经常不在东海。

中书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谈国事,对总领东海的镇东将军,任宜紫的印象与
大部分京中百姓一样,多由茶馆弹评而来,没能领教过这位书生将军的厉害,只
当作是说书人胡乱吹捧的人物。此际不禁咋舌,暗忖:「叔叔与姊姊自以为天衣
无缝,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气势一馁顿觉无聊,没好气道:

「你们忒厉害什么都知道,还来这儿做甚?拆房子立威么?」

耿照正色道:「怎么会?将军大人也担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呀!再说了,三日
后论法大会即将举行,届时娘娘若仍未归来,这会还要不要开?将军多次求见,
均见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让我来看看。」

这谎撒得破绽百出,幸而任宜紫对官场所知有限,一想:「原来镇东将军多
次求见,是为瞧我来着。」顿觉自己尊贵不凡,毫不逊皇后姊姊,得意得快要撅
起小屁股来,怒气略平,摆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说,姊姊不在,还有我呢!
穿戴上凤冠礼服,哪个敢说不是皇后?叫他别担心,管好自己的事儿罢。捞什子
论法大会,不就是坐着听大和尚念念经么?」

耿照听得快晕过去,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传话。
是了,那块金字腰牌,可否请姑娘还给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随手将腰牌塞进襟口,手足并用,从床头
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来拿呀!」

她笑起来脸泛桃花,明艳不可方物,薄纱裁制的晨褛下仅着了条粉色肚兜,
掩着一双精致鸽乳,巴掌大的腰牌塞进乳间,自无深沟可入,随着身子前倾,兜
缘内隐约可见双乳尖尖,细垂如蕾,酥滑的乳间、腋下都捂着汗,浓郁的异香融
融沁出,别有一番诱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眼角瞥见一物,身形微动,人已掠至窗边,拾起同心剑还入
鞘中,连那奇特的簪剑也插回剑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们一物换一物,
你待如何?」左臂平举,将同心剑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变,倩眸一转,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让我爹砍
了你的头!」堂堂中书大人自不会为一柄剑杀人,况且任逐桑长袖善舞,深得商
贾道中「广结善缘」之精要,花钱买得到的东西,再买也就是了,何必要弄个鱼
死网破?

然而,若任宜紫迳向慕容柔告状,事情就麻烦了。

耿照能瞒过任宜紫,却万万骗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逐流说
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来私会横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晓,那可是大大
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闹大,权衡厉害,双手捧过长剑,俯首道:「任姑娘,这剑
我还你啦。我也是给人家办差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任宜紫使了个眼色,金钏上前一夺同心剑,退后几步,冷冽的杏眸中满是敌
意戒备,仿佛化成一双实剑,要在他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么得
罪了她:临敌动手,本该全力施为,又没打伤了她或她的姊妹,误会也都解释清
楚了,犯得着么?却听任宜紫笑道:

「金钏姑娘生气啦!啧啧。这丫头最是心高气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
一贯长在脑门顶上。你踩了她的剑,辱了她最神圣的剑道,要比剥光她的衣裳游
街示众还难受,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哩!」心念倏转,托着香腮嘻嘻笑道:

“这样罢。你让金钏刺几剑,她什么时候解气了,腰牌便何时还你,如何?」

金钏面无表情,尖颔微抬、拳头攒紧,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牙床形状,仿佛极
力忍受着什么,低声道:「我不要。」喉音干涩,倒像从齿缝间迸出来似的。任
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势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这样,我们换个玩法儿
:你呢,刺银雪几剑——」金钏猛然转头,耿照看不见她的表情,由脑后望去,
她两腮都绷出刚硬的线条,身子发抖,显是愤怒已极,几乎咬碎银牙。一旁的银
雪面色惨白,同样是簌簌而颤,却是害怕大过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叹:明明她的剑法胜过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说不定是三人
中最厉害的一个,怎会如此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过的一
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这块腰牌么?容易,叫慕容柔来拿罢。我见了他的
面,自然会双手奉还。」

将军要知道栖凤馆内住了个冒牌货,整个越浦还不翻过来?他光想到都头疼。

任宜紫只是皇后的替身,为防穿帮,不会无端召见他人,当然也包括横疏影,
房中的神秘字条所指非是凤阁。既无佳人芳踪,耿照不想再理这个刁蛮任性的三
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绕至门前,掌中曳着一缕香风,已将腰牌拿住;至于用
了什么手法身法,三姝竟无一得见。

任宜紫只觉胸口一凉,东西便即不见,简直是气坏了,甚至忘记应该要害怕,
勃然怒道:「拦住他!教这厮跨出门槛,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却是对着金钏叫
喊。耿照正欲推门,背后剑风飕然,金钏厉叱:「休走!」口吻中难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浑厚内力到处,剑式溃不成军。金钏急怒更甚,
剑上迸出嗤嗤轻响,招式无甚出奇,剑劲却猛然提升一倍有余;耿照疾弹剑脊,
发劲将她震退,再来之时剑劲竟又提升,剑罡隐隐成形。

他觑准来势,并指夹住剑刀,欲来个釜底抽薪,岂料剑上抖窜的无形罡气离
尖飞出,「嗤!」划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锋刃偏转,螺旋剑劲将他铸铁
般的两指震开,唰唰唰三式连环,剑尖与罡气交错纷呈,一瞬间仿佛六剑齐至;
耿照吃亏在两手空空,被逼退了几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飞入绣帐
中。

(不好!再这样下去……)

他展开身法游斗,以避其锐,边扬声道:「任姑娘!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转,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门槛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么不算?咱们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连连失手,
真是太丢人啦,一点儿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几
下。」作势挥鞭,一旁银雪吓得腿都软了,浑圆的雪臀尤其抖得厉害。金钏面色
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他足尖一点,竟往明晃晃的剑尖撞去,来势之急,连金钏都吓一跳,
想此人虽可恶,却罪不致死;犹豫间长剑已洞穿身体,却无半分入肉的迟滞,男
子顺势欺入她怀中,剑却是从胁下穿过的。耿照拿捏奇准,这一下非但未将他刺
伤,连衣衫都没能划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夹、牢牢钳住,继而眼前一黑,鼓胀的胸脯撞上两块铁
板似的坚实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浓烈的男子气息,身前却
烘热得像吸不着空气。两人腿根交夹,小腹紧贴小腹、胸膛抵着胸膛,莫说金钏
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剑如常,也刺不着贴面相拥的敌人。

耿照跳舞般搂着她飞转,不停加速,最后一圈突然顿止,松开双臂,娇小的
金钏似纸鸢断线,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长剑飞向房间另一头,整个人如失手摔
出的傀儡般跌入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时,便要撞作一团。

这孩童田间摔角似的赖皮招数,在耿照手里使来却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转得
头发昏,忍着强烈的反胃不适挣扎欲起,始终歪歪倒倒难以平衡,恍若醉酒。「
闪开!」任宜紫一掴她屁股,「啪!」一声贴肉劲响,将天旋地转的金钏搧下榻
来,见耿照跨出窗台,衣发俱被夜风刮得剥啦作响,回头笑道:

「任姑娘,我的的确确没过门槛。望你言而有信,莫为难两位姊姊才好。」
语声未落入已跃出,倏地消融在夜幕深处。任宜紫扑至窗边,探头急道:「喂!
你叫什么名字……」余音回荡在山林空谷之间,转瞬被流风卷去,终不复闻。

◇◇◇

古木鸢将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乌绒大氅。这是预防在她苏
醒之前有人闯入寝居,无意间窥破秘密。

昏迷的横疏影仍有着惊世骇俗的美艳,玲珑浮凸的丰盈娇躯,更是增一分太
肥减一分太瘦;雪肌在乌氅的映衬下,白到简直令人沭目惊心。尺寸傲人的沃腴
雪乳、细圆如蜂的柔软腰肢,娇小的个头、修长的双腿……居然在她身上调合成
一幅诱人的美景,全无扦格。即使当年在储秀宫之中,像她这样的尤物也是绝无
仅有的;若教陛下见得如此绝色,恐怕要他拿皇位来交换,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口
答应吧?

——更过分的是他一定觉得非常划算,连做梦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荒淫无道!哪有这样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喂!神棍,先说好,我是荒淫,可不是「无道」。」

青年双手插腰,骄傲地挺着胯间那一大包碍眼巨物,嘿嘿笑得无比淫秽。「
你去问问杀猪巷的小寡妇,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谁才无道!每回办事,她都叫得杀
猪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错。」

「………陛下,「无道」并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没念过书啊!」青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不像在唬人,
不免有些心虚,抓抓头左顾右盼,片刻才小声咕哝:

「敢情还真是。什么时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啦,你别老绷着个
脸,我记住了还不行么?无道是无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写十遍,行不?」
真用手指在铁扶手上一笔一划写着,字迹凹入足有三分,陈铁被刮得嘎嘎作响;
一遍写完,他手掌一抹,铁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写过。

最后他真的写了十遍,才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般抓抓头,傻笑着希望得到原
谅。老人——那时他还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声,君臣俩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在空荡荡的朝堂上放声大笑。

真是的!怎么……怎么老被他蒙混过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干咳几声。该说的还是要说,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份,实在不好再去杀猪巷偷小寡妇。」

「嗯,也是。那你给我想个办法,把她接进宫里来罢。」

「……等陛下玩腻了,另结新欢,把她养在宫里一个人凄清冷落,捱到七老
八十再给陛下填陵么?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还是不要罢。妈的!当皇帝怎这么烦哪?」

他赌气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凿。这回老人没怎么细看,想也知道是「
他妈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会死」、「狗屎皇帝」之类的,他早习惯
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龙椅,而是一团黝黑斑剥、被烈火烤得半熔的
扭曲铁条。那是白玉京毁于大火,少数于灰烬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树立
在皇城外东市街口的处刑铁架。

碧蟾王朝末叶天下动乱、君王昏庸,刑杀极盛。无论有罪或诬指,数十年间
被绑上这座铁刑架抽肠、枪戮、剥皮、凌迟的「大囚」,总数超过五千人,血污
深深吃进镔铁之中,对着光都能映出深红。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
见证了异族将碧蟾一朝的基业焚烧殆尽,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定
数。

烧得半熔的铁刑架,连叫工匠修整都不知从何下手,青年却运起不世出的惊
天内力,用大锤砸得火星四溅,三两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样,笑顾众人:「反正
现在一穷二白,别浪费银钱做捞什子龙椅啦,以后皇上就坐这个,废物利用,正
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当龙椅的?多晦气!纷纷劝阻。王弟尤其反应激烈,
说到后来声泪俱下,领着一班臣工伏地劝谏。皇帝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
听得不耐烦了,忽问道:「老二,我们为什么要举兵?」

「回……回陛下,为驱逐异族,拯救黎民于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条不紊。

皇帝却摇头。「异族赶走了,总有人出来做新皇帝不是?说穿了就是造反。
我二十岁那年上京,就决定要造反啦!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臣子们个个呆若木鸡。定王这般机敏,肯定马上想
起了使兄长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响。

皇帝轻轻拍着扭曲丑陋的熔铁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远方。「我发誓要
打造一个,再也用不上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实在翻转不过,便弄个新朝廷来;
若陛下不听我劝,便由我来做陛下!」/

青年说着转头,孩子气的笑容如阳光般耀眼,令人难以逼视。「所以,我这
个朝廷的皇上,以后就坐在铁刑架上!都让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远……
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死在这铁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况。满朝文武一霎无声,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不知
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突然跪了下来,发自内心地高呼万岁,一
如他在战场带领冲锋时那样激昂——

这种东西,从来没人教过他,但他总能在出人意表的时刻,说出来令人意想
不到的话来,比所有幕僚绞尽脑汁、草拟了几天几夜的内容要好,总能发挥绝难
想象的惊人效果。只是说这是天赋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领袖才能拥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对自己的承诺。这个朝廷的皇上,始终坐在铁刑架上,
让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尽管说不上称职,百姓却很怀念他。皇帝驾崩后,继
位的皇弟撤了铁刑架,换成一张朴实的雕龙木椅,只是那时老人已开始老了,被
处心积虑的政敌贬出京城,不再立于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过神来。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颜胴体似乎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见了,
难免血脉贲张、欲念如潮,连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记忆的深处,心湖上不住
翻腾着过往的陈痂血裂,强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国之血脉,祸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难掩愤恨。

高柳蝉对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实他心底十分明白,对于横疏影,老
人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见她时,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热的花魁,不过
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出落得艳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驰的倾世风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贵的机敏与聪慧。

已经错过习武的扎根时期,注定这名花样年华的稚嫩美人与武艺无缘,老人
默默观察着她在京中与权贵交游、布置人脉的举措,渐渐读出一丝微妙的反迹。
她是有所图谋的,锁定的目标,竟是君临天下的独孤氏!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遗的心情,暗中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挑选独孤天威堪称是一
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击节赞赏的表现,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彻地、手握生死
的眼睛却不止老人这一双而已。

陶元峥的偏狭,是他最可悲、却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独孤天威本来就是名
单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说贤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对他的喜爱,太宗也容不
下独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继续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来的皇太子。

出京是独孤天威当时唯一的选择,但离开京城的逃亡计划,却是出自横疏影
的安排擘划。当时已怀有身孕的少妇在此展现了她独有的天赋才能,让整支侯府
大队躲过了陶相设下的天罗地网,平安抵达东海——当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
附近那场惊天动地的劫杀之中,是谁暗中帮了她一把。初为人母的绝艳小妇人通
过了测验,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碍于横疏影的身世与企图,老人一度考
虑过收她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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