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妖刀记(全)-18


  



【第卅七折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经过五里坡的惨烈一役,耿照也算是被勒脖子的大行家了,危急之间全身鼓劲,
丹田里的碧火功内力虽称不上“浑厚”,却是世间武人毕生苦练也未必能得之精纯,
先天元劲还先於意念之前,倏地由颈间透出。

黑衣人指劲如刀,本拟五爪一收,便能将这小和尚的脑袋齐颈割下,谁知手掌一
触喉头,小和尚的颈间肌肉竟晃颤起来,彷佛每束肌肉都成了一条条又滑又韧丶带着
黏滑汁液的老鱼皮,既像固体又似液体,形质变换之间,一股绵密的无形气劲鼓荡而
出,爪势顿时一滞。

电光石火之间,耿照左臂上格丶仰头缩腹,硬生生摆脱了断颈之厄,却觉周身尚
有馀裕,“啪!”脚跟一踏,劲力上涌,右臂如弹弓一般抡扫而出,黑衣人“咦”的
一声缩胸避过,回爪扣住了耿照的腕子一拖,左手五指再取他颈项!

耿照被顺势一扯,倒像自己把脖子凑上爪尖,重心既失,只能束手待毙,但不知
怎地胸中犹有一口气在,仍是觉得馀势不尽。

黑衣人左手一叉,猛将耿照叉得脚跟离地,身子轻飘飘向後一倒,却比黑衣人左
臂尽伸的距离要再飘出寸许;黑衣人身子微拧,左臂暴长一寸,但体势已变,这一爪
纵然还是碰到了耿照的咽喉,却无一束断铁的杀伤力。

耿照双脚落地,“碰!”向前跨了一步,左臂格开指爪,呼的一声,又是右拳正
宫击出!

这回轮到黑衣人体势用尽,却无碧火真气连绵不绝的奇效,忙回爪护着胸口膻中
要穴;“啪”的一声拳掌相交,黑衣人顺势飘退,如鬼影般无声落在一丈开外,直似
纸鹞落地,连烟尘都不掀半点。

耿照却觉全身气血一晃,胸口烦恶,忙运起明栈雪传授的调息之法,片刻才将气
息稳住,碧火真气流转全身,严阵以待。

黑衣人双手抱胸,打量着他的架势,冷哼一声:“铁线拳?你不要命了麽?”

他语声低沈沙哑,其实不易辨别,只能说他的声音与显义是同一类人,都如铁沙
磨地,但耿照若故意吼破了嗓子,再压低声音说话,听来相差不多,无法做为辨别的
依据。

如果观察显义的时间再长一点,或可从口吻语气来判断,但眼前耿照却缺乏对照
的样本。反过来想,若黑衣人不是显义,那麽他也需要更多的口吻映象,来比对出寺
里谁才是这个蒙面夜行的鬼祟之人。

“你是什麽人?”

耿照决定边引他说话,边寻找脱身之机——从黑衣人鬼魅般的身法看来,“转头
就跑”绝不是好办法。更何况,他裸出的胸膛上还有五条血淋淋的凄厉爪痕,血渍一
路淌过腰腹,染得腰带上一片湿濡。他不敢想像背对此人的後果。

“黑……黑夜擅闯本寺法性院重地,你……你想干什麽?”

若恒如亲眼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感动得要死。在禁地独对这样一名鬼影似的恐怖
刺客,莲觉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如此正气凛然丶认真负责,死到临头还不忘维护寺
中威严的小和尚。

黑衣人低头看着右手,森寒的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笑意,戴着黑丝指套的五只指爪
沾黏稠的液体,耿照光是随意一瞥,都觉胸口一阵热辣辣的痛。“你挺眼生哪。是广
如的弟子,还是妙如的?”

这口气听来,又像是显义说的了。

但耿照根本不知广如丶妙如是谁,甚至不确定真有这两个人,还是黑衣人随口试
探,灵机一动,故意露出害怕的神色,颤声道:“你……你跑不掉啦,恒如师叔带了
人,不多时便要找到这儿。你……你害了庆如师叔,定要拿你去见官。”

黑衣人兀自看着沾血的指爪,半晌都不说话,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有人来。

耿照正觉不对,却听他嘿嘿两声,低笑如鸱枭一般,抬起一双异光闪烁的眸子。

他的瞳仁是妖艳的鲜黄色……一瞬间,耿照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又觉是
碧磷磷的深浓绿色,总之不是正常的眸子,心头微寒。却听黑衣人道:“莲觉寺拿了
人,决计不会去见官。而会使铁线拳的,多半是中兴军之後,破落军户哪供得起子弟
出家?你小子不错,差一点就骗到我了。”

(这口气……和显义好像。)

笑的声音也是。虽说如此,耿照却觉有什麽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黑衣人冷笑:“你,便是那名飞贼麽?”见耿照闭口不语,自顾自道:“喊得出
恒如与庆如,想来也在寺里潜伏许久。有没有兴趣,做一笔买卖?”

他伸出那只沾了耿照鲜血的食指,朝他身後一比。

“这阁子里,有一样我要的东西。你替我找了来。”

“你为什麽不自己进去找?”耿照忍不住开口。

黑衣人绿瞳一闪,似又绽出黄光来。耿照几乎可以想像他咧嘴一笑的模样,血一
般的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犬牙。“里头有机关呀!会死人的。”

耿照本想发问,一瞬间忽然明白黑衣人的意思。拒绝了这个交易,耿照当场便血
溅五步;要死在利爪抑或是机关下,现在就必须做出决定。

“我若死在阁里,你要的东西便拿不到了。”

“我会教你进入阁子的方法,起码在你拿到东西之前,不会这麽简单送了你的小
命。”黑衣人的锐眼中似又掠过一抹残忍笑意。

耿照心知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除非明栈雪就在附近,那也得撑到她赶至现场
才行;反过来想,黑衣人若真要杀他,却不必搞出忒多花样,节外生枝。思量之间,
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要找什麽东西?”

“我不知道。”

若非形势险峻,耿照差点晕过去。“不……不知道?”

“可能是一部经书,可能一轴画卷,也可能是一张零碎的纸头,或者是刻有字迹
的牌匾。”黑衣人冷道:“重点是,我在找的东西上头,可能会有‘叶’丶‘日’丶
‘声’丶‘莲’丶‘八’丶‘闻’这六个字。只要出现这些字的物事,你通通都拿出
来给我。”

这座书院虽不甚大,但好歹也有两层阁楼,里头不知能放多少东西。所有的东西
都要翻上一遍,还要一一核对是否有那些字头,便是翻上一夜也翻不完。

黑衣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嘿嘿笑道:“今夜翻不完,咱们明夜继续,若明夜还
找不到,後天继续。总有一天,能把阁子都翻上几翻。”耿照心想:“他以死要胁,
却有把握让我每夜都前来此地,莫非……他的指爪里藏有什麽毒物?”心念一动,本
能地按了按胸口伤处,痛得皱起眉头。

他先前闪躲及时,那五道爪痕入肉不深,并未伤及筋骨,说话之间血流已止。黑
衣人见状,嘿嘿笑道:“我爪中无毒,阁子里却是其毒无比。你一进去便即中毒,就
算我不唤你,你夜夜都会想来。”

耿照脑海中闪过明栈雪赤裸的诱人胴体,不觉面颊发热,暗骂自己:“都什麽时
候了,还胡思乱想!”听出黑衣人的讥嘲,冷道:“反正我若死在里头,你什麽都别
想拿到。”

黑衣人道:“这阁子的一楼全是机关,你若睁开眼睛,不但将受机关迷惑,绝对
无法抵达二楼,更会受机关所害,毁了你的双眼。须闭着眼睛,按照我教你的口诀来
做,上了二楼之後才能睁开。”顿了一顿,森然道:

“你若不听,我的双眼便是榜样!”

他眼中交错闪烁着碧绿与鲜黄的异光,便似妖怪一般。

耿照悚然一惊,心想:“白天并未细看显义的双眼,说不定……说不定这毛病是
到了夜里才犯的?”他听说世上有种夜盲之症,患者白天看得见东西,入夜之後却会
变成瞎子,便是点上灯烛也不能视物;黑衣人的害症,抑或与此相类。

如此一来,显义夜里闭门不出丶不见弟子,似乎也说得通了。任何人一见这双怪
眼,决计不能视若无睹,“法性院首座入魔”的消息一传将开来,莲觉寺住持的宝座
从此与显义无缘。

况且,他要找的东西也有蹊跷。

叶丶日丶声丶莲丶八丶闻……这六字在脑海里随意排列,耿照没花什麽力气,便
得到了“日莲”丶“声闻”丶“八叶”三组词汇,正是他白天在迟凤钧与显义的密谈
中听熟了的——

大日莲宗正是小乘中的声闻乘一支,而莲宗遗留在东海的八脉,人称“八叶”!

(他果然就是显义!)

虽拒绝了迟凤钧的提议,但为了住持大位,显义终究还是来此发掘莲宗八叶的讯
息。迟凤钧提起时他之所以如此冷漠,或许是因为曾在阁子里吃过大亏,从此留下一
双“入夜魔眼”的残酷害症,故觉不堪回首。

耿照心中已有八九成的把握,但未揭开面巾之前,对他来说都不算尘埃落定。

黑衣人拾起一根松枝,在青砖上画了个方格权充阁子,标明窗门楼梯各处位置,
一边传授口诀:“开门揖盗一线走,进五退六似尺蠖,存身何须蛰龙蛇?七星踏遍建
金瓯;日行天中阳火至,周流六虚纳中宫,变通莫大乎四时,朔旦为复引黄钟……”

口诀一共三十二句,前十六句是进去,後十六句则是出来,用的却多半是金丹功
诀,把方位丶数字丶高低等,故意用晦涩的丹道术语掩盖起来。

这长诗在旁人听来有若天书,但耿照才得明栈雪讲授,更以极其香艳的法子身体
力行,消化一遍,犹如用功读完书的学生,突然遇到一份量身订做的卷子,每道试题
简直就是为了让你把脑袋里的答案填进去似的,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往往黑衣人一
句说完,还未讲解,他目光已移往地面上潦草绘制的简图,方位丝毫无错,彷佛未卜
先知。

黑衣人念完口诀,冷冷斜睨:“你倒是精通道秘,是谁的弟子?”冷不防探爪而
出,“唰!”朝他臂上抓落!

这一下快如闪电,耿照原该躲不过,但黑衣人方才动念,耿照便觉一阵森冷,寒
毛悚立,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已做好闪躲的准备,自是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所致。

黑衣人只用三成功力,但一抓落空,只扯下一只袖管,也不禁“咦”的一声,蛇
一般的橘黄眸中闪过一抹妖异的磷碧。

耿照向後一跃,随手摆开铁线拳的架势,怒道:“喂!有你这麽做买卖的麽?不
想合作就算啦,划下道儿来,咱们分个高低。出手暗算人的是什麽东西?”

他说话总是一本正经,便在流影城与长孙斗口,也多半是长孙扮参军他扮苍鹘,
只有瞪眼搭腔的份。为符合“飞贼”的身分,只好一改平日习惯,尽量说得“匪气”
些;脑中模拟的不是别人,正是腥膻不忌的江湖模范浪子胡大爷。

黑衣人扔掉袖布,冷笑:“阁子里的机关,比这个还要厉害百十倍。你若连这爪
都避不过,横竖也是个死,不如让老子一爪毙了乾净。”目中似蕴着邪邪一笑,嘿嘿
道:“你站在阁子前,先闭眼再开门;门扇一开,须按口诀行事,到走完阶台才能睁
眼。出阁时先喊一声,同样是出来之後关妥门户,才能打开眼睛。”

耿照深吸一口气,依言走到阁子门前,闭上眼睛,故意粗着嗓子大喊:“你可别
又出手偷袭,小爷跟你没完。”黑衣人冷哼一声,并未接口,声音比方才更加遥远,
足见他畏惧阁中机关,早已避了开来。

耿照心中估量着逃命的可行性,略一迟疑,碧火真气忽生感应,颈背上吹来一阵
腥热喷息,一只利爪从身後轻轻握住他的颈子,黑衣人低哑的语声震动耳廓:“你若
想乘机逃跑,又或揣了东西便想一走了之,捏断你的颈子便只需要这点时间。”

耿照浑身汗毛竖起,勉力一笑:“呸!小爷说一是一,又不是你。”心中叹了口
气,忖道:“耿照啊耿照,如果门一开便是万箭穿心,也只能说是命。”伸手推开阁
门,踏了进去,反手又将门扉闭起,连半点多馀的动作也不敢有。

但阁中并没有万箭穿心。

静谧的屋里有种陈旧的气味,像在阳光下曝晒许久的檀木之类,静静散发着浓郁
而乾燥的香气。耿照原以为阁中应该灰尘极重,即使是十方转经堂那从未有人去过的
心柱梁间压成了厚厚云母状的尘毯,嗅来仍带有浓重的土味。

这里却没有类似的味道。檀木的气息乾燥而清爽,并不刺鼻。

机关轴心中的铁件一定会有的油味,屋里也完全闻不到。但这也许是因为许久无
人触动的缘故,耿照想。他默背着口诀,按照诗句中所隐藏的指示迈步丶转身,低头
爬行……闭着眼睛让时间变得相对漫长,缓慢复杂的动作也比想像中吃力。

耿照手扶栏杆,滴着汗水弯腰走上十级阶台,伸手往上一顶,推开两扇外翻的暗
门,终於可以直立起来,走完剩下的五阶;转身丶蹲下,摸索着暗门上嵌入的凹槽暗
扣,将暗门重新关起来——

“好了!”

他睁开眼睛,并没有想像中从四面八方射出的怪异光芒袭击双眼;待眼中旋闪的
亮点消失,瞳仁渐渐熟悉了黑暗,耿照发现自己置身於一个没有任何隔间的广大空间
里,彷佛连呼吸都有回音。

这里的空气虽然与楼下同样乾燥,却有一股独特的蠹腐之气。这样的气味耿照十
分熟悉,流影城中举凡帐房丶藏书室丶挽香斋……所有堆放大量文书的地方,都会弥
漫着类似的味道。

取出黑衣人交给他的竹管火绒吹亮,耿照点着了角落里的莲灯,莲花形的精瓷灯
盅里还有小半碗的清澈灯油,油面上连一只蚊蝇的尸体也不见,与在阿净院中所见相
同。

耿照回过头去,不觉睁大了眼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阁楼顶上都是书。以支撑横梁的间架柱子为轴线,这二楼放满了书架,一排
又一排的,整整齐齐陈列,书架上堆满一卷卷的书与轴幅,耿照随手抽了一本翻阅,
果然是佛经。

而阁楼的四面墙却未设置书架,而是围起一圈雅致的围栏,由上往下看来,整个
平面就像是一个“回”字,四面的围栏里设有三级高台,每一级都整齐排设着木雕的
千手观音,每尊约莫半人高,比例无不相同,但姿态神情却没有一尊是一样的;当莲
灯被点亮时,置身其中,彷佛被数百尊千手观音居高临下包围着。

耿照想起门楣上悬挂的“三千娑婆”古匾。阁中观音虽无三千之数,但普照众生
的胸怀已不言而喻,众观音眉眼垂落,法相庄严,等高齐列的雄伟壮观,令人油然生
畏。

书架的两侧多挂画轴,图中绘着各式罗汉,随手一算也有三丶四十帧。

耿照不懂布局笔法,见画中罗汉或坐或卧丶抬手跨腿,模样栩栩如生,还能清楚
辨出降龙丶伏虎等罗汉,在他看来自然是画得极好的;所幸画中并无落款,也无题跋
之类,否则要一张一张去找“日莲”丶“声闻”丶“八叶”等字样,也是一件苦差。

美中不足的是:偌大的阁子里只有四盏瓷灯,四角各一盏,就算全点起来,也只
看得见观音群像在幽微昏暗的焰影中摇晃,瓷盅里的半盏清油也不知能燃多久,耿照
索性吹灭了三盏,只留最靠近暗门的一处,从第一座书架的最上层搬下一叠书,盘腿
坐在莲灯前翻阅。

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大致把第一座书架上的书翻完,拣出三本题记上有相符字样
的经书,其他都归还原位。即使耿照对大日莲宗或日莲八叶院一无所知,也知道这三
本都是极其普通的佛经,其中决计不会有什麽秘密讯息,黑衣人怕是打错了算盘。

(但……他为何如此肯定,我今夜以後还会想再回到这里?)

他将书籍放回书架,突然发现乌檀制的书架上刻满了细小的花纹,仔细一端详,
似乎是某种文字,却是一字也不识。翻过手掌,惊见掌中也印满了类似的凸纹,想起
适才翻书无聊,一手撑在木地板上,赶紧趴下身去凝眸细看,果然地板上也刻着极细
极小的怪异文字,梁柱丶柜板,就连观音身面……到处都是,简直就像符咒一般。

还有更惊人的发现。

书架丶木柜丶围栏等,甚至是观音莲座与背轮上的铜件,乍看色泽与一般黄铜无
异,但以利器轻轻一刮,登时便留下一条锐利而明显的刮痕,其中闪动着耀眼的澄黄
辉芒——

(是……是黄金!)

在这个宽广的房间里,所有的木制品都被刻上不知来路的怪异文字;而所有的铜
件,却都是黄金所制!

“难怪……难怪他这麽有把握!”

若耿照真是“飞贼”,此地便活脱脱是一座宝库,光是要把所有的黄金镶件剥取
下来,恐怕就需要好几晚的工夫才能完成。就算黑衣人不说,夜行取财的飞贼又岂能
不要?

耿照从书架的屉柜中找到一柄铜匕,握柄制成莲座三钴杵的式样,十分别致。他
小心从书架底部削了薄薄一片木皮下来,藏在鞋中;犹豫片刻,随手拿块布巾把铜匕
包好,收入绑腿中,抓紧时间继续翻书。



◇◇◇



再回到转经堂时,天已蒙蒙亮着,法性院外已隐约有执役僧在走动。

耿照轻轻推开“南之天间”的门,闪身而入,明栈雪从梁间一跃而下,沉着俏脸
道:“你上哪儿去了?再晚些回来,我便要大开杀戒……咦,怎麽受伤啦?躺下!”
拿过蒲团叠高,小心扶着他躺下来。

耿照鼻青脸肿的,浑身筋骨酸痛,胸膛上的爪痕本已结痂,此际又迸裂开来,汩
汩溢出鲜血。明栈雪早已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裳,虽仍是乌黑尼衣,尺寸却明显合身许
多,内襟里还露出白色的棉制单衣,脚上也套着一双雪白的罗袜。

她撕下裙里的单衣下摆,先浸了盆中清水抹净伤口,再拿乾净的棉巾吸乾血水,
处理金创的手法甚是娴熟。

耿照疲累已极,一身僧衣濡满汗血污渍,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头脸手脚也沾满泥
巴,是咬牙硬拖着伤体蹭回来的,再无馀力,只得乖乖躺着任她摆布。明栈雪离开片
刻,回来时不但带了金创药丶跌打酒,乾净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衣,还打了两盆清
水。

“妳真是厉害。”耿照强睁着浮肿的左眼皮,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痛楚的微
笑:“简直……简直跟八爪章鱼没两样。那水……是用头顶回来的麽?”

明栈雪噗哧一笑,再也板不起脸儿,顿如冰消瓦解丶春风拂过,彷佛整间房里都
亮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又忍不住蹙眉摇头,轻声叹息:“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你便给人
打成了这样。你们男人啊,个个都好勇斗狠,打架之前,怎不先秤秤自己的斤两?”
轻轻撕开他左边袖管,赫见肘关节瘀肿如球,肌肤都胀成了青紫色;给风轻轻一吹,
耿照便疼得皱起眉头。

“那人卸了你的关节?”明栈雪以指尖轻搭着检查,见他露出痛苦之色,俏脸微
寒,似是既生气又心疼,不觉动了一丝杀机。

耿照心中微感异样,上半夜的不欢而散彷佛早被遗忘,两人之间又回到了相拥交
颈时的亲昵,咬牙强笑:“又接上了。不过是想让我吃点零碎苦头,要真打残了我,
那人只怕还舍不得。”

明栈雪瞪他一眼:“逞强!”检视过的确没伤到骨骼,放心下来,轻叹了一声,
拿起跌打酒替他擦抹化瘀。耿照痛得呲牙咧嘴,她倒是咯咯直笑,两人谁也没再提那
段不愉快的对话,好像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耿照在娑婆阁里待到下半夜,查完三座书架,眼见灯油将尽,拿了几本经书权作
交代,为防黑衣人起疑,还特地撬下几枚金钮丶金环揣在腰带里,又闭着眼睛打开暗
门,按照後十六句诗里的口诀走出阁子,关上门扉。

才一睁眼,还来不及说话,一记沉重有力的膝锤便将他撞得离地而起,旋又回过
一脚勾他侧腰,耿照眼前一黑,整个人飞下阶台。

黑衣人边笑着,边狠狠痛殴他一顿。耿照这一生还没有被人这样打过:拳头丶膝
盖丶手肘……黑衣人用锻炼到不逊於铜锤铁瓜的可怕凶器,无情地痛打着他全身上下
最柔软脆弱的部位。

那人似乎精通刑求,深谙如何制造人体痛苦的最大极限,而又不伤及筋骨,到後
来耿照只能以双手保护头部,像一团烂泥般在地上翻滚弹动,从喉管中不受控制地压
挤而出的惨叫哀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叫得活像个娘儿们,小瘪三。”黑衣人静静地评论,边踹着他弯如熟虾的身
体:“快别丢人啦,像条汉子勇敢些。”

“你为……什……我……拿了……”耿照颤着手从怀里摸出几本经书,抱着头丶
侧着身子高高举起,试图阻止他暴虐而疯狂的踢打。黑衣人果然停了下来,手把手的
握着那几本经书,笑声听来十分亲切。

“我就知道你办得到,做得好哇!”

“那你……为……为什麽要打……”

耿照费尽千辛万苦,才能从溢满鼻腔喉内的鲜血中发出声音,让它听起来像有意
义。黑衣人完全了解他的痛苦,也明白他想要表达的,而且还有问必答:“我只是想
让你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宰。你的命,你的疼痛恐惧,你可怜的丶小小的哀求……
通通都归我管。”

他笑着说:“没有我点头,你会一直痛下去,还会越来越痛,痛到你撕心裂肺,
每回你以为到了尽头,我都能再打破疼痛的极限,让你讶异於原来世上竟然有这样的
痛楚。除非我准了你;要不,你连死都不能。”

“啪嚓!”一声,他卸脱了耿照的左肘关节,以最疼痛的方法。

黑衣人足足凌虐了将尽半个时辰,用重手法卸开他左肩丶左肘丶左腕,以及左手
小指的两处指节,然後再一节一节装回去——重新装上关节的疼痛,有时还在卸下关
节之上。即使耿照的身体较常人强健许多,更有碧火真气保护要害,那样的疼痛也使
他濒临崩溃,几乎支持不住。

他开始相信,黑衣人这麽做是正确的。

世上,再也没有比痛苦更有效的控制手段了。

经过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他觉得无论是谁,第二天晚上同样会乖乖回到阁前等
待,绝对不会逃走;极度的恐惧会使人放弃希望,放弃抵抗,只想依从单一纯粹的命
令,远比黄金或毒药的控制更为彻底。

耿照在残酷的疼痛折磨中保护精神的方法,就是使用“入虚静”的法门,将意识
抽离肉体之外。他一度觉得自己似正居高临下,看着黑衣人恣意刑求地上那团蜷起痉
挛的瘫软肉球,一点都不觉得那就是自己……

最後,黑衣人把他拖到松林里弃置,连他藏在腰带里丶已被踢得扭曲变形的金件
也搜刮一空,笑得扬长而去。

“明日子时,我在阁子前等你!”恐怖的笑声令人浑身战栗,宛如恶魔。耿照不
知昏迷了多久,才慢慢醒转,拖着伤疲之躯挣扎而回,所幸从娑婆阁到转经堂沿途皆
僻,并未被他人撞见。



他将阁楼中所见,以及对黑衣人就是显义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了明栈雪。

“显义必然会武,但我不觉得他武功很高。”

明栈雪将他褪得一丝不挂,用湿布擦洗全身,替胸前的伤口裹好金创药後,再於
瘀青处点上跌打酒,细细搓揉。她手掌幼嫩细滑,肤触本就极佳,按摩之中又运上了
碧火功劲,耿照只觉玉手所到之处无不舒适温暖,似乎平白挨上这一顿,也不算太过
冤枉。

明栈雪却没理会他这层心思,专心替他按摩着,一边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沉吟
道:“除非他修为远胜过我,那麽以我的眼力,或许便看不透他的深浅。这可能性不
高,依我看,他的武功至多与雷门鹤在伯仲间,我不会接连走眼,一口气看错了两个
人。”隔了一会儿,轻笑道:

“明晚我同你一块儿去。将他抓了起来,让你吊着毒打一顿消气。”

耿照摇了摇头。

“妳一出手,这条线索便断啦。那娑婆阁的神秘机关丶黑衣人的真实身分,他的
目的为何,还有莲觉寺与日莲八叶院的牵连……妳不觉得,这里到处都藏着秘密?”
目光往几上一瞥,从书架上削下来的秘文薄木还搁在那里。黑衣人搜身之时,并未搜
到他鞋里。

“那上面的文字——我觉得它像是某种文字——妳见过麽?”

明栈雪随手拿来端详着,轻轻摇头。“没见过,奇怪得很。”

“那黑衣人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若杀了他,我们仅有的线索就断了,便再也
没有机会知道。”耿照移开目光,枕着蒲团望着房顶,像是在对自己说。“明晚,我
自己去。若明晚解不开这些谜团,後天晚上我还会去,一直到我觉得可以了为止。”

说这话时,他的身体正簌簌发抖着。明栈雪轻抚着他结实身躯上的惨烈瘀青,明
白他何以这般坚持——

那是因为恐惧。

黑衣人的恐怖手段,像蛊毒一样侵蚀着少年的神经,逃避只会留下永难磨灭的巨
大创口,一生都再也无法痊愈;除了面对丶并将其打败,没有其他的办法。现在的耿
照非常害怕,或许他的人生至今,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弱小不堪,连保护自己的能
力都没有。他曾面对过像岳宸风那样强大而恐怖的对手,挫败并不能毁灭他的自我认
同,但黑衣人却是玩弄丶摧毁人心的好手,他控制痛苦的手段与武功高低无关,而是
关乎人性。

惨遭凌虐丶难以想像的疼痛等,从今夜开始,将成为耿照的永恒之梦,每一晚都
会令他从恶寐中惊起,冷汗直流,徬徨无措,直到他可以正眼相对,视之如常为止。

——如果当年,她也有这样面对巨大创伤的勇气,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与不堪,
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明栈雪轻摇螓首,彷佛要驱散某个不切实际的荒诞念头,对耿照笑道:“好罢。
但我们现下是合夥关系,你若有个什麽万一,世上哪来第二副青璃赤火丹?我要跟去
瞧瞧,那厮若起了杀心,算他倒了八辈子楣。”耿照也笑了。

“不过,”片刻她低垂粉颈,轻声道:

“依我看,就算明晚你去,他还要毒打你一顿。这种以痛苦控制他人的手段就像
放蛊喂毒一样,必须逐次增加剂量,才能获致效果。你……还能受得住麽?”

耿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微微颤抖着。他是身体先作反应之後,心中才涌起害怕
的感觉——意识到这点时,耿照不由得面色惨白。

这只代表黑衣人的手段非常有效,若非耿照以“入虚静”的法门抽离意识,抵抗
崩溃,说不定现在已经丧失自我,成为任黑衣人予取予求丶不需以锁炼缚之也绝不敢
逃跑的傀儡。

“还好我们练了碧火神功。”他勉力止住颤抖,苍白一笑。“不止内力保护了身
体,入虚静的法门也可以暂时忘却疼痛。若非如此,说不定我早就疯了。”他这才发
现,一说到“我们”两个字时,心头竟有一股暖流淌过。他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

明栈雪对着他顽皮一笑,两人显然都想到了同一处。

她静静地跪坐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缠满白巾的胸膛,低声道:“不只如此,碧火
神功还能加速身体自我回复,锻炼你的身心内息,让你今天晚上再面对他时,只会比
昨晚更加强大,更不易击倒。”

耿照会过意来,面红耳赤,喉头“骨碌”一声,浑身发热。

“我……我今天这样,还能练碧火功麽?”

明栈雪含笑解开衣带,漆黑的丝绸尼衣与内里的雪白单衣自浑圆的肩头滑落,里
头一丝不挂,尖挺浑圆的雪白美乳骄傲地耸着,嫩红色的乳蒂早已高高翘起,轻颤一
如风中蓓蕾。

她饱满的阴阜覆着一片细细的乌卷黑茸,支起的大腿不仅浑圆修长,更充满紧致
优美的肌肉线条。内外两件衣裳“唰!”滑落在榻上,现在她全身上下,只剩下那双
雪白的罗袜而已。

“你忘啦?修练碧火神功,只有一个非如此不可的条件。”她握着他狰狞滚烫的
雄性象徵,温柔地跨坐在他腰际,浑圆的雪臀高高翘起,手中细腻地抚着捋着,彷佛
怜惜他一身狼籍,满眼都是不舍。

“现在,我满心里都只有你啦……你呢?”



◇◇◇



再醒过来时,已是四个时辰以後的事。

耿照精力充沛,全身真气流转,毫无窒碍,身上的青紫竟如明栈雪所说,痊愈的
速度令人不可思议;除了腹侧等少数较严重处,其馀部位已大致化瘀,连胸膛上的五
爪伤痕都收了口子,痂皮脱落,露出淡淡的五条粉色疤痕。

这固然是碧火神功的妙处,却也得益於青璃赤火丹的惊人药力甚多。

用过午饭之後,明栈雪针对如何运动真力护体丶化解内外冲击的法门,又特别为
耿照进行讲解,并亲自示范演练。“来!”她眨了眨眼睛,作势拉高袍袖,将半截鹤
颈似的雪白皓腕搁在几上,狡黠一笑:

“咱们来扳扳腕子,比一比气力。”

耿照凝着她修长滑润的腕臂线条,只觉美不可言,除了以指尖轻柔细抚丶感受雪
肤上的娇匀酥颤之外,就连粗鲁地多碰一碰都是亵渎,更遑论蛮力相向。

“明姑娘,我力气很大的。”他摇了摇头,露出微笑。“妳武功虽然高,但身子
骨毕竟是女孩儿家,比这个不好。一个不小心,会弄伤妳的。”

明栈雪咬着唇,娇嫩的雪靥红彤彤的,神情既是狡狯,又似有些羞喜。

“你舍不得了,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噗哧一笑。

“傻小子!你若是扳倒了我,差不多能单挑岳宸风啦。只管使劲罢,本姑娘若真
是让你扳动了一丝半点,我‘明栈雪’三字从此倒过来写!”

“这个花红也不好。”耿照笑道:

“妳的名字就算倒了过来,还是挺好听的。”明栈雪咯咯直笑。

结果却大出耿照的意料。纵使他天生神力,但明栈雪纤细的腕子却像铜浇铁铸一
般,彷佛在几上生了根,任凭他扳得额际冒汗,最後用上了两只手,那只线条柔媚的
雪腻皓腕仍一动也不动。

明栈雪指着他搁在几上的手肘。“喏,你这儿有块骨头,便是你支撑在几上的支
点,你摸摸是不是?”耿照依言而为,果然如此。

她再拉着他的手,摸摸她的肘子。

“但我这儿,却有两块骨头,再加上挪移而来的肌肉,肘上共有三处支点,稳如
鼎足。你所使的每分气力,都被我原原本本导至方几四脚,再均匀地送至地面;就算
你能把地面压出一个坑来,我的腕子仍是稳稳地立於几面,不是你气力不够,而是它
根本不会倒。”

耿照仔细一瞧,果然她的手肘支撑处,正是整张方几的正中心。这一切早在明栈
雪的算计之中。

“人体的肌肉丶骨骼丶筋脉,有很多是你一生中极少用到,甚至不会用到的,但
它们并非没有作用。而碧火神功能让你将全身每一束肌肉丶骨骼都练到随心所欲,能
任意挪移,想怎麽用便怎麽用。”明栈雪正色道:

“但要挪动哪一块骨头才能不被敌人打倒,要运用哪一束肌肉才夺走敌人的支点
重心,则属於武功招式的范畴,碧火神功的心诀无法教会你这些。须得累积足够的临
敌经验,扎扎实实地与人交手过招,体会过够多的武功招式之後,碧火神功所赋予你
的自在如意之躯才能发挥最大功效。”

“明姑娘的意思是……如果我懂得方法,他便卸不了我的关节要害?”

“或在他动手之前,你自己先将关节卸了,随时能再接回来,伸缩张弛,如意自
在。等你全身的肌肉骨骼皆可任意挪移之时,他便想弄痛你,你也能将疼痛处移动隐
藏,让他流上半天的汗,全是白费功夫。”将擒拿手法的诀窍一一传授。

“我本想指点你一路小擒拿手,但若习练不够纯熟,临敌时反是自误。”明栈雪
道:“你把关节拆卸的擒拿原理记熟,稍晚练功时多挪移相关的肌肉骨骼,今晚便能
派上用场。”

傍晚两人提早用了些细点,稍事休息,又练起碧火神功的日课,练足一个对时,
耿照才痛痛快快地射给了她,两人同登极乐,快美无比,交颈相拥而眠;直睡到了月
上中宵,才精神饱满地起身整装,依约前往娑婆阁。

他醒来时,明栈雪人已不见。

耿照心中明白,若两人一起出发,不但容易被黑衣人发现自己埋伏了人手,在内
心之中更是摆脱不了对明栈雪的依赖,如此将永远无法克服对黑衣人的恐惧。明栈雪
刻意避不见面,便是考虑到了这一层。

(其实……她对我还是挺好的。)

耿照独自一人前往那隐藏在松林之中的神秘书院娑婆阁。

黑衣人已非昨夜身披黑氅的打扮,而是刻意换了一身鱼皮密扣的黑衣劲装,一见
他来便“喀啦丶喀啦”拗动手指关节,邪气的碧绿黄瞳露出一丝残忍笑意,似是在唤
醒他身心之上的恐怖记忆。

“你来啦。”

黑衣人嗓音嘶哑,风里只觉他的嘿嘿笑声直如鸱枭,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在那双黄绿魔眼之前,他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
样。青蛙的速度丶力量未必便输给了蛇,但那样的恐惧却是上天赋与,深深印刻在心
版上,无以抗之,故称“天敌”。

“今……今儿的黄金……”他根本不必假装,一开口便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须……须留给我。小……小爷不……不做赔……赔本的买卖。”

黑衣人笑道:“这个自然。”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动作。

耿照闭上眼睛打开大门,再度按前十六句诗的口诀来到阁楼上。

昨夜点过的莲灯里尚有灯油,他又从第四座书架上搬来了经书,正想着要先查经
还是先四下探访一番,眼角忽然瞥见了一幅罗汉像。那并非是接邻的书架上所悬挂,
而是书架阵列里的某一座,只是於他随意一站之处,刚好从书架与书架的缝隙间看到
了画。

罗汉像似被其他书架的影子遮去下半部,因照明有限,幽暗中只见罗汉睁着铜铃
大眼,一指戟出,或许是灯焰晃动之故,竟觉这一指气势逼人,凝眸望去,忽有股被
指劲贯穿额头的错觉;那指风穿脑而过,直指身後的观音围栏,直没壁中。

耿照灵机一动:“莫非这是暗示?有什麽线索……藏在壁中?”

他兴奋转身,欲从前丶中丶後三排观音木像间,找出墙壁或阶台的异状,也想过
要跨进围栏或挪开木像。整座阁楼里,还有其他的罗汉像……每帧罗汉所指,是不是
藏有更多线索?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

直到寅时过後,他才按口诀走出了娑婆阁,模样看来极是疲倦。黑衣人照例从门
後忽施偷袭,又结结实实将他打了一顿,携出的六部经卷搜刮一空。

耿照依明栈雪所传授的舒筋挪移法门而为,果然伤害大为减轻,不像昨夜那样几
度晕了又醒丶醒了又晕,但依旧疼痛得紧;他运起遁入虚静的意守心诀,避免精神在
痛苦折磨中崩溃。

不知是身心较前夜有飞越性的进步,还是黑衣人忽然珍惜起替自己搜索阁楼的好
帮手,耿照觉得刑求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而且距离原本预期的程度略有落差,似乎再
被打上半个时辰,又或落手重些亦不妨。

黑衣人抓着他的右踝,一路拖行至松林里弃置,前脚才离开,耿照便一跃而起,
吐出口中血唾,运起碧火真气调匀气息,施展轻功回到了转经堂,房里却不见有人。
约过半个时辰,天已薄明之际,明栈雪才又翩然而回。

“妳跟踪他?”

“不,是他跟踪你。”明栈雪笑道:“我花了点儿时间与他兜圈子,教他知难而
退。这人武功很高,决计不是泛泛之辈,他一决定抽身,连我都没来得及盯住。你昨
天没被他给折磨死,足见我真是教得好。”

耿照忍不住笑了,片刻又微微皱眉。

“如此一来,他若不再找我,只怕线索又要断了。”

明栈雪摇头。

“那也未必,他没见到我,不知我是什麽来路。下边儿的王舍丶阿净两院都是外
客,要混进寺里容易得很。那黑衣人若真是显义,也该先疑心院里的客人;若不是显
义,便应该开始怀疑他了。

“至於他找不找你,就看他有多渴望阁子里的东西。”她笑吟吟的侧首:

“人真要贪图起来,刀里火里都肯去。你没听说过‘饮鸩止渴’四字麽?”

“是了,阁子开关时,明姑娘也在现场?”

“在,不过隔得挺远。那人武功很高,我不想冒险。”明栈雪道:“阁里黑黝黝
的,什麽都看不见,我瞧不出有什麽机关。不过那人没有骗你,在你开门之前他便躲
得远远的,不敢往阁中再看一眼,看来是顾忌不假。”

“嗯。”

耿照沉吟片刻,本想与她说件事,忽见她又换过一袭乾净的尼衣,身上还有洗浴
过的淡淡皂香,发梢湿濡,整个人便像水做的一般玉雪可爱,诧异道:“明姑娘,妳
方才洗过澡了?”

明栈雪得意的说:“是呀,与那人兜了一阵,汗流浃背,便去阿净院洗了个澡,
找小尼姑的新衣裳穿。”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递来一个热腾腾的纸包:“喏,莲
觉寺香积厨的大馒头。你算是抢了第一笼的头香,连住持跟显义大和尚都排在典卫耿
大人之後,吃你捡剩的馒头。”

耿照心中感动,拿起一个剥成两半,小心撕去底皮,将半个软绵绵的馒头心子给
了她。明栈雪双手接过,小口小口吃着,晕红的双颊活脱脱便是一朵沾着露水的娇艳
桃花,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转着,神情似笑非笑。

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耿照只觉心尖儿慌慌的一吊,浑身都不自在,吃了两口馒
头,随口又找话聊。“……碧火神功当真厉害,我刚才便不觉怎麽疼啦。晚上再遇着
他,说不定便像挠痒痒。”

明栈雪摇了摇头,忽然严肃起来。

“内功修练到了某个程度,便会遭遇瓶颈,这是以後天之力强渡先天之境,必定
会发生的情况,也就是俗称的‘心魔’。心魔一起,轻则停滞不前,从此难以寸进;
重则走火入魔,内息岔走,甚至瘫痈丧命。

“常人要练上三年五载,才初窥内息的门径,练足了十年功夫,方能有遭遇‘心
魔’的资格。但碧火神功与其他门派的内功不同,进境极快,故心魔也来得特别快,
特别的凶险。如未妥善处理,後果恐怕不堪设想。”

——意思也就是说:要不了三年五载,碧火神功便会生出心魔?

耿照闻言一凛,小心问道:“那……我的心魔什麽时候会发生?”

“一般来说,是第三天。”明栈雪望着他,一点都不像在说笑:

“若我所料无差,今晚,将是你修练碧火神功以来的首关心魔!”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第卅八折既生心魔,蛇穴暴踪】


耿照大惊:“我若生出心魔,会是……会是什麽样子?”

“心魔也者,便是‘障’,不过就是关卡,跨过去便海阔天空,跨之不过,自是
弊病丛生。你若有十年内功的历练,一遇关隘,或也能够自行摸索,更上层楼,古往
今来那些出类拔萃的高手,都遭遇过这等难关,终成一身惊人艺业。

“因碧火神功速成之故,你所知不足以应付内息迟滞丶难以寸进的异象,如一名
婴儿突然长大,纵使五体俱足,也未必懂得如何行走坐卧,非因不能,而是不知其所
以也。”

她顿了一顿,微笑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在。”

耿照思索片刻,又问:“明姑娘,碧火功进境神速,那岂不是很快又要遭遇第二
次丶第三次的心魔障?”

明栈雪美眸中掠过一丝赞许,曼声道:“不错。你学的是正宗心法,又得青璃赤
火丹之助,收效极快,三日之内便会遭遇首关心魔,五日後第二关,十日後第三关,
十五日後第四关……满三十日後,则有机会能突破第五关。

“至此,碧火神功的初步功夫就算完成啦!此後便不倚靠双修,所练内力之精之
纯丶进境之快,仍在各派内功之上。若能在三个月之内突破第六关,一年内突破第七
关,则根基堪抵内家正宗十年苦修,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耿照听得矫舌不下,半晌才摇了摇头。

“练一年丶抵十年,若知世上有碧火神功一物,将令多少武人心酸哪!”

“你真以为世上有这麽便宜的事?碧火神功的心魔障,一关比一关凶险,这点却
也是各家内功所不及。”

他忽起一念:“她这麽急着找回阿傻合修,又搜罗玄水云华丹丶青璃赤火丹之类
的辅助药物……莫非,也与心魔障有关?”虽说如此,终究没问出口,只觉明栈雪语
多保留,本想与她说的那事,一到口边又吞了回去。两人小憩片刻,养足了精神,又
开始碧火功的日课,直练了半个时辰後才收功调息。

耿照练得精神奕奕,浑身无不舒畅,运使内力之际,也不觉有什麽异样。忽见明
栈雪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柳条编的小小箕畚,箕畚之中盛满了乾透的松球果。莲觉寺
内外皆松,要搜集满满一畚想来也不困难。“我想吃松子,你剥点给我。”

松子是秋冬盛产,这些松球又小又乾,怕是埋在叶下雪里过了冬的,哪有什麽松
子可吃?

耿照拗不过她,拿起要剥,却被明栈雪取笑:“这要剥到什麽时候?”玉笋尖儿
似的修长食指一戳,畚中那枚松球动都没动一下,“噗!”一声穿出一枚黑豆似的小
籽来。“运上内力,你也办得到。”

耿照依言凝力,猛地一戳,松球同样是动也不动,坚硬的鳞片却“笃”的一声被
指尖贯穿。明栈雪笑得直打跌:“哎哟,大师这一路是佛门金刚指麽?小女子失敬失
敬!”

耿照胀红了脸,一连试了几次,指劲倒是越来越强,随意一戳便能串上一枚松球
果,连戳几下,却成一串冰糖葫芦。

“你别用戳的。”明栈雪揉着肚子忍住笑,剔透的指尖轻轻点按在球鳞上,悠然
道:“想像内力聚在指尖,像筷子竹签一样越伸越长,抵住了里头的乾松子。等内力
化成的筷子密密贴着松子,再无一丝空隙时,你再把筷子一送——”

“噗!”一声,一枚乾瘪黑籽迸出球鳞,彷佛真被一根看不见的筷子捅出。

“你慢慢弄,我去打盆水来。”

明栈雪打了清水回房梳洗,照例让他背转身去,不许窥看。

这厢耿照倒是玩出了兴头,专心致志,逐渐抓到“筷子捅出松子”的诀窍——他
内力远不及明栈雪深厚,没法以透劲打出松子,须藉由往下一戳的力道,在接触松球
的瞬间凝住内力,想像它又在球鳞内聚集起来,化无形为有形,一举将球鳞内的物事
击出。

他试了半个时辰,照这个法子,十次里倒有三四次能成功。

明栈雪用沾湿的梳子梳头,笑吟吟的看他把满篓的球果穿得坑坑洞洞,玩了好一
会儿,才提议搬到下头的阿净院去。

“这儿有黑衣人潜伏,突破心魔时若遭闯入,岂不糟糕?阿净院是女众的客舍,
不止杂役工避得远远的,寺内弟子也不多。”她顿了一顿,试图掩饰什麽的样子,更
让耿照坚信接下来所说的才是真正的理由:

“……况且,那里沐浴更衣也方便多啦!院里的浴间隐密安全,不分日夜都有小
尼姑烧热水备着,想什麽时候洗便什麽时候洗。”

这点倒是相当实际。修习碧火功的时间长,激烈的交欢之後,两人都需要清洁身
子,洗去狼籍的汗水丶爱液等。

明栈雪天性好洁,不惜跑到山下的阿净院沐浴,顺便摸一套全新的衣裳更换,穿
过的旧衣便扔在澡间的衣篓中。反正阿净院里多的是专责洗濯的假尼姑,平日服侍那
些个豪门贵妇惯了,两天下来居然无人察觉异状。

但白天要神不知鬼不觉摸出法性院,再循着人来人往的松林山道下到阿净院里洗
澡,到底是麻烦了些。明栈雪只是告知耿照她的决定,可不是徵询他的意见,回头便
弄来了两担柴捆丶一根扁担,外带一顶宽沿笠帽给他。

“出了法性院,你便扮作执役僧下山,我们在前夜的那间草料仓碰头。”

“我要怎麽出法性院?”耿照愁眉苦脸:“这里根本不许执役僧进来,怎能有一
名执役僧大剌剌地走出去?”

“我有办法。”

她狡黠一笑,推开门缝观视片刻,拉他走了出去。

两人越走越远,直到一座佛堂前,远方忽有几名兰衣弟子行来,耿照心头微惴,
四周既无树丛可躲,要掉头回转经堂也来不及了,正待明栈雪施展什麽锦囊妙计,岂
料她却跃上了墙头,丝履一沾山脊,如纸鸢般飘上佛堂金顶。

耿照目瞪口呆。

“施展轻功上来呀!”明栈雪双手圈口,压低嗓音叫唤:“快!”

狗急跳墙,耿照拼命回忆昨日一跃上了横梁的景况,沉腰松胯,足底运劲一跳,
却连墙头也构不着,落地时差点跌跤,若非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应运而生,自然而然保
持平衡,早已摔得四脚朝天。

(糟……糟糕!)

原来头顶与两肩,正是一跃而起的重心关键,斗笠柴捆不算重物,但只要压对位
置,一样能破坏上跃时的平衡。耿照这才明白中了明栈雪的计,正要除下累赘,耳中
忽钻入一丝细微清晰的声音:“墙边突然多出扁担斗笠,你猜人家会不会往上瞧?”

耿照莫可奈何,扛着扁担向上跳,半空中馀势未尽,伸脚往墙面一蹬,又凭空拔
起数尺,便即跃上墙头。

那院墙虽高,但不须抬头便能一览无遗,当然不是安全的藏身处。耿照扛着柴沿
屋脊快步疾走,踩着立山面飞跃而上,躲在檐间的明栈雪拉他一把,两人一齐趴下。

“瞧!”明栈雪洋洋得意,掩口轻笑:“你这不就学会了吗?”

“做妳徒弟,几条命都不够使。”耿照一脸倒楣,悻悻然道。

诀窍一通,做起来更易精熟。他在屋脊上跑跑停停丶窜高伏低,体会周身的重心
变化,不多时便来到了法性院最外围。

正欲翻墙而过,墙下却正巧有名执役僧走过,他二人伏在交角等待,冷不防明栈
雪裙下飞起一只莲足,就这样把耿照给踢了下去,不偏不倚摔在那执役僧面前。两人
你看看我丶我看看你,居然还是执役僧先回过神,张口欲唤。

耿照本要去摀他的嘴,忽听明栈雪叫道:“打松子!承泣丶大包丶极泉丶曲池丶
伏兔丶梁丘!”耿照不假思索,右手食指点出,依着她的喊叫一声一指,由上而下,
连点了足太阴丶足阳明丶手少阴等三条筋脉共六处穴道。

那执役僧哼都不哼,仰头倒地抽搐,片刻便蜷了起来,动也不动。

耿照以为打死了人,赶紧蹲下观视,见他呼吸如常,才放下心来。

明栈雪越下墙头,笑道:“打六中三,也算不错了。承泣丶大包两穴落手太重,
倒像打了他两拳似的;梁丘穴却太轻了些,只比搔痒好一点儿。”

“这便是点穴?”耿照呆望着右手食指,喃喃自语。

“人身共有三十六处大穴,十二处死穴。不往这些地方招呼,便是点穴;专拣这
些地方下手的,就是杀人。”语声方落,人已无踪。抬头只见一阵林风刮过,云山寂
寂,摇落遍地松针。

“做中学,最有效。别忘啦,咱们草料仓见!”



◇◇◇



阿净院的客舍分有级别,有庑廊上并排的单间客房,开门步入廊间,便能与邻房
寒暄;也有将一厢辟作客居,廊里几间房彼此相通,或以门屏相隔,方便夜里主仆分
室,又能随时照应。

此外还有成排的独栋精舍,舍前均有一片小小前庭,植着几株庭树,十分雅致。
最顶级的也有四进大院,那些达官巨富的妻妾来莲觉寺,都住这等别院,才能安置得
了随行的众多婢仆。

明栈雪当然不会挑这麽显眼的地方藏身,选在离草料仓不远的廊舍,捡了个乾净
房间,寺中弟子来阿净院时皆假道於此,就算耿照穿着木兰僧衣进出也不奇怪。

“我们就这麽光明正大地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麽?”

耿照环视屋内简单雅致的摆设,午後阳光从窗格撒落一角,光线中连一丝浮尘也
无,斜架着如玉柱般剔莹莹的一束。

她眨眨眼睛,带着一脸狡黠笑意。

“我乃堂堂谷城大营参军曹文秀之妻,以纹银五十两供养比丘,来寺里替亡故的
公公婆婆诵经祈福,也是扎扎实实添了香油的,谁能拿我怎地?”

邻近越城浦的谷城县设有谷城大营,是镇东将军府在东海中部的重要基地。耿照
皱眉道:“曹文秀是谁?”明栈雪一本正经地回答:“已故的曹公之子。他过世三年
啦,讳名便只一个英字。”

“这个曹英又是谁?”耿照益发听得一头雾水。

“我也不认识。”明栈雪耸了耸肩,一派天真烂漫:“谷城大营驻军数万,怕没
有几十丶几百位参军罢?说不定便有个叫曹文秀的,死去的爹爹刚好也叫曹英。”

“谷城县的媳妇里,妳算是很敢说的了,钦敬钦敬。”

原来她夜里摸进主事房,在香客簿上添了一笔,这房登时有主。反正院里人来人
去,每天都有香客寄宿,管事的僧尼数人,谁知哪一条是何人所记?

明栈雪心思机敏,香油的数目丶挑选的房间,连捏造的假名都不显眼,簿中相类
俯拾皆是,毫不起眼。果然到了下午未丶申之交,真有小尼姑来敲门添茶水,殷勤询
问所需。

明栈雪戴了面纱,故意穿上一件臃肿不堪的袄子遮掩身段,叨絮一阵,不紧不慢
地打发了去。

小尼姑离去时满脸无聊,往後几天多半是虚应故事,能不来就不来。耿照从藏身
的壁橱中出来,由衷佩服道:“明姑娘,妳明明是个言谈有趣的人,也难为妳能把话
说得这麽无聊。”

明栈雪笑道:“我的看家本领还没使出来呢!怕你在柜里打起鼾来,小尼姑闹个
没完。”两人相视而笑。

她轻搭他脉门,耿照察觉她渡入的些许内息,体内的碧火功感应气机,也随之波
动,与前两天相比并无异状。“怎麽,时候还没到麽?”

“也可能是风雨前的宁静。”似觉说重了些,明栈雪安抚似的摇了摇头,温婉一
笑:“你在房里别乱跑,我寻个隐密处,专心为你运功。娑婆阁那儿就别去啦,我料
那人明儿一样等你。”

“这里不行麽?”耿照以为她挑选这个房间,就是为了突破心魔之用。

明栈雪摇头。

“心魔障是关卡,是内力已至阶段波峰丶亟欲突破,但骨骼筋络却未必能赶上变
化,因而产生的瓶颈障碍。常人有三年五载,甚至十数年的光阴,让身体内息相互适
应,但你却是以日丶以月来计;对身体来说,这几乎是筋骨巨变。”

她犹豫了一下,续道:“我并不想让你担心。以我的修为,助你打通首关并非难
事,但决计不能被外人打扰,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如无黑衣人的威胁,转经堂的中央心柱原是十分理想的所在。但凌晨一场追逐较
劲,明栈雪不得不重新评估这名潜在对手的实力,决定不冒任何风险,以求全功。

而耿照心中,始终存有一丝疑问。

“搬来阿净院,便能不受那人威胁麽?”

“他伤你至残,却又不得不与你合作,可见对娑婆阁的执着之深。你我对那人来
说,就像眼皮子下飞舞的蝇虫,一近了身,那是不打不快丶必欲除之,却不会舍下一
顿饭追出几重院落,只为打一只恼人的虫子。”明栈雪笑道:

“我们离开,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你的角色,并不是无可取代。”

“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问呀,有什麽关系?”明栈雪坏坏一笑:“我不想说的,自然不告诉你。你爱
怎麽问就怎麽问。”

“那我问啦。”话虽如此,耿照仍是小心措辞:

“当年妳和岳宸风的首关心魔,是怎生突破的?”

明栈雪柳眉一挑,不怀好意的笑容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该不会在吃醋罢?”一拍他脑袋,咯咯直笑:“鸡肠小肚!你比曹参军家里
那口子,还像谷城县的媳妇儿。”蛇腰一拧,无声无息穿出窗格,终究还是没回答他
的问题。

耿照怔怔坐在床沿,心想:“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怎是喝岳宸风的醋?”荒谬
之馀,心里却不知怎地有些刺,彷佛她的话打开了一扇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暗门,其
中有些东西他并非真的不在意。

他褪下执役僧的衣裤,换上簇新的木兰僧衣——其实,明栈雪才真个是纵横寺内
无人可挡的女飞贼,耿照打心里如是想——对着铜镜整理一番,除了眼窝嘴角还有些
肿,看来便是一名规规矩矩的小和尚。

门还虚掩着,窗外忽响起一把斯文的女声:“小师父,能麻烦你帮个忙麽?”

耿照微凛:“这声音好熟。”装作打扫收拾的模样,叠声道:“来了来了。”一
开房门,心差点从口里蹦出来。

门前立着一名苗条修长的黄衫女郎,年纪与他相彷,生得一张雪白端丽的瓜子脸
蛋,细绉围领丶长裙曳地,却是五帝窟黄岛之主何君盼。

(她……怎麽会在此?冷北海丶曹无断等,是不是也都来了?)

耿照第一个念头就是甩上房门丶破瓦而出,见何君盼睁着明眸,神情略显拘谨,
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却不像上门拿人的模样,心念一动,恍然大悟:“是了,她并
未认出是我。”

事实上,当夜渡头的情况混乱,耿照等三人又是一身血污,何君盼唯一的印象便
是老胡那讨厌至极的轻浮笑脸,没能看清耿照的长相,更遑论他经过剃头变装後,已
与渡头那名亡命少年判若两人。

“阿弥陀佛,女施主有何见教?”

何君盼轻道:“我想到王舍院去,可否请小师父带路?”耿照见过她一掌打得老
胡鲜血狂喷,没把握能取胜,又不能推说不知,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请施主随小僧
前往。”当先走上回廊,领着她朝王舍院行去。

何君盼在背後唤道:“小师父请稍候。”耿照停下脚步,不敢回头,心中隐觉不
祥。她似觉在公众场合放声说话甚为无礼,提着裙摆走下廊阶,向着中庭的大石轻声
道:“找到人带路啦,咱们瞧瞧薛公公去。”

一把清脆甜润的嗓音冷道:“妳事事都听漱玉节的忒无主见,方才她让妳乖乖待
着,怎地妳偏不听?”

声音的主人耿照也很熟悉,正是在五里铺中差点要他性命的红衣少妇符赤锦!



◇◇◇



当夜耿照丶老胡分路而逃,五帝窟众人的船只被策影所毁,黑夜中难觅渡江的工
具,而薛百螣又引动体内雷丹,不支倒地,渡口顿时乱成一团。

埋伏对岸的漱玉节与鬼先生道中一晤,放走了胡彦之,随後率领所部渡江,这才
收拾起局面。她在听取杜平川的报告之後,派出贴身的黑衣护卫“潜行都”搜寻耿照
的踪影,馀人在渡口附近苦等了两天两夜,始终不见岳宸风回转,这才前来莲觉寺落
脚。

听符丶何二姝对话,似乎只有她二人住在阿净院里,其馀人等都在王舍院。

耿照不知有帝窟宗主“剑脊乌梢”漱玉节这号人物,自也不知她手段厉害,一出
手便将老胡与策影双双撂倒。

在他看来,“奎蛇”冷北海已是十分棘手的人物,符赤锦的恐怖手段记忆犹新,
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更是无以匹敌。眼看便要深入敌巢,胆寒之馀,忽然想起了黑
衣人。

“害怕……并不可耻。”他低头凝视着颤抖的手掌,一股强烈的生存欲望油然而
生。他要靠自己的双手来把握生机,而非是倚靠任何人。

“请小师父带路。”何君盼轻声道。

“两位女施主随我来。”他压低嗓子,逐渐恢复镇定。

三人一路周折,到了王舍院中最大最华美的一座别院,四周并无其他精舍建筑,
格局独立,不受打扰,乃专门招待贵客之用。只见杜平川正匆匆步出大门,抬头一见
何君盼来,紧锁的眉头微微一松,迎上前道:

“神君怎麽来了?属下正要……”瞥见她身後的符赤锦,面色一凝,恭恭敬敬行
礼:“符姑娘安好。宗主着我前往召唤,还请姑娘先行入内,莫让宗主久候。”

符赤锦冷笑:“少拿漱玉节压我。多提点你家神君,待会儿别说错话啦。”拧过
一把束绵似的腴腰,红艳艳的光滑缎子裹着丰满的臀股,款摆而入摇曳生姿,背影分
外诱人。

“小师父辛苦。”杜平川摸出碎银,打发耿照离开。

耿照低头转过墙角,运起碧火元功,听杜平川压低嗓音:“……少时那人若有诘
问,神君万勿多口。若问急了便推说不知,一切由属下应付。”

何君盼低低“嗯”了一声,片刻才道:“我担心薛公公。”

杜平川道:“依属下看,刁难是少不了的,但宗主还想稳坐五岛之主的大位,绝
不能坐视不理,任失一臂。神君若是贸然开口,说不定弄巧成拙,反害了老神君。”

“我明白啦。”何君盼轻道。

“关於那名聋哑残肢的少年,宗主似不想交出去。这事咱们就当作不知道,千万
别漏口风。万一让符姑娘揭了去,也好撇清干系。”

耿照闻言一惊:“莫非是阿傻?”

何君盼沈默片刻,才轻声道:“我瞧不会。小的时候她经常陪我玩,那时……也
还是挺好的人。”

杜平川道:“江湖事却不是这麽看的,须做最坏打算。以她的素行,不说反倒是
奇了,只怕宗主於此另有计较。”两人一前一後走入别院,耿照矮身贴墙,掠至一扇
镂花窗下,见二人方走过青砖堂涂,缓步上得中阶。

何君盼提着明黄色的月华细褶裙,腰间绶环垂下,敛目垂颈的模样一派斯文,十
足的闺秀风范,粉红缎底的百花绣鞋却不经意泄漏一丝少女稚气。杜平川随侍在後,
仍是不卑不亢,一贯的冷静从容。

至於大堂里的情形,窗底却无法窥见。

耿照心急如焚。若阿傻被擒,老胡呢?二哥呢?他俩若安然无恙,谁又能动得了
阿傻?他摇了摇头,硬是驱散心中不祥,踅到前段院墙,蹬着窗花攀跃而上,脚尖往
墙檐一借力,窜上了院中的一株老槐树。

老树枝桠茂盛,大腿粗细的分杈遥指大堂房顶,居高临下,恰能望见堂内景况。
只见大堂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多数是站着,奎蛇冷北海丶钩蛇曹无断等都在列中;
除了居间主座,坐着的只有何君盼丶符赤锦,以及另一名宫装美妇。

说是“宫装”,其实也不甚贴切。

她的穿着固然十分华美,大袖长裙,云肩丶披帛丶大带丶蔽膝等礼衣配饰一应俱
全,却全都只用白绫与黑纱两种材质。一头深浓乌鬟梳成了流苏高髻,髻高而微向後
倾,簪着飞鸾走凤状的金饰;髻上包覆黑纱,垂纱长长曳地,衬与白皙的雪肤,浑身
上下仍是只有黑白两色。

而说是“美妇”,窗外却不能见其面貌,但妇人身段苗条,绫罗里外裹得严实,
侧望却仍是一把蛇腰,丝毫不显臃肿;无视於胸前的数层交襟,腰上更鼓胀胀地溢作
一团,堪称凹凸有致,风韵非同一般。

她并腿斜坐,交叠的两只雪腻柔荑置於膝上。裙下一双压金凤头履,以及黑纱包
髻上所簪的鸾饰,乃是全身黑白以外唯二的杂色。

主位上尚有一人,腰部以上被檐角窗花所掩,连手都瞧不见,只知是男子。

正想再看清楚些,忽听身後一人笑道:“好啊,又一名小贼!”喉音尖细,难辨
雌雄。

耿照猛然回头,见墙头上立着两名不速之客,一是高瘦的锦衫青年,约莫二十来
岁,刮净的唇颔四周留有一抹淡青,剑眉斜飞丶目光炯炯,算得是英俊,但绷紧的下
颚嘴角却有一股略嫌病态的执拗感。

他腰悬单刀,背上负了只斜长的绸布包,从外形丶尺寸看来,也应是把刀。

另一人却只十三丶四岁的模样,生得唇红齿白,虽着男装,但一眼便知是个女娃
儿,细小的身子初初发育,臀股才开始显现女子特徵,奶脯腴面似的隆起两小包,再
加上身板正在抽高,既有少女的腴嫩,又有女子的曲线雏形,正值含苞待放之前,吐
露枝头现芽尖儿的当儿。

她从头到脚都作男子装束,但细节上的突兀却更突显出她的女儿身——

虽梳男式武髻,鬓边蓬松的几绺柔丝却反衬出肌肤柔嫩;围腹束腰丶武靴束腿,
裹得细小的身子曲线毕露……若然改穿女装,说不定只觉是个乳臭未乾丶偷穿母姊衣
裳的奶娃儿,然而一穿上男装,反倒一眼便觉是个水灵水灵的半熟少女。

少女的模样是够可爱的了,但桀骜不驯的表情一点也不可爱。

她脚踏檐脊,看似对青年说话,一双大眼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耿照,口气张狂。

“楚啸舟!我早说过了,这儿的和尚肯定有鬼!之前几个死活不说,正愁揪不出
贼头。这是头一个敢白日爬墙的,就算不是贼头儿,也是个花花贼和尚!”

耿照唯恐惊动堂里,扶树急急四望,未等少女反应过来,屈膝一蹬,便要越院飞
出。他动作极快,从张望到起脚不过是瞬目间的事,谁知离树的一刹那,忽觉枝叶晃
起,墙头上的青年已然不见。

(好……好快!)

从来只有旁人惊叹耿照的速度,没想一日竟也轮到了自己,他下身一麻,顿失重
心,身体如破布般坠向墙头!

“缺盆丶神藏!”那名唤“楚啸舟”的负刀青年低喝。

少女双手齐出,欲点他左右两处穴道,耿照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危急间缩肌挪
体,碧火神功所至,两穴竟移开分许。少女细嫩的手指戳上厚实的胸膛,差点没给挫
扭开来。她以为穴道已封,犹不解恨,一脚将耿照踢下院墙!

耿照跌入院里,暗叫不好,谁知头脸都还未沾地,衣领忽被一提,整个人又飞入
了槐树的浓荫之间,出手的自是那名青年刀客楚啸舟。

那男装少女靴尖一点,也跟着跃上槐树。老槐树分杈结实,能容三人藏身,少女
将耿照往杈间一摔,拳打脚踢了一阵才罢手,若非顾忌荫盖晃摇,暴露了行藏,绝不
这麽轻易便放过他。

她气呼呼的不肯罢休,反掌一扬,“啪!”楚啸舟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红印。

“谁叫你拉他一把的?我就是要教他狠狠一跌,端出几枚牙齿。下回再多事,我
拿你的牙抵数!”

楚啸舟既未点头也不接口,白面上一片漠然,连眉头都不多皱一下。

少女顿了一顿,拍拍手上尘灰,又道:“不过你接得挺好。这贼秃落地时若熊叫
一阵,肯定被人发现。”小屁股重重坐在耿照身上,索性盘起一双浑圆细腿,举手遮
眉远眺,把他的背当成了戏楼子里的雅座。

她年纪还小,屁股肉不多,却颇结实,全身就数这一处最有女人味。耿照猝不及
防,被她压得轻“唔”一声,脑门上便挨了一记:“给我琼飞当凳子做,也算是折了
你。再出声,我割你的舌头下酒!”楚啸舟听见,随手点了耿照的哑穴。

耿照心想:“原来她叫琼飞。连名字都像男子,难怪这般粗鲁蛮横!”

虽说如此,那少女琼飞到底还是将熟未熟的女儿身,绵股圆臀隔着衣布一厮磨,
便觉柔嫩细滑,虽无胭脂水粉丶兰草薰香的气味,身上却散发淡淡细细的处子幽甜。

“这两人是来找五帝窟麻烦的,还是岳宸风的对头?那姓楚的年纪轻轻,武功甚
高,却不知是何来路?”思忖之间,堂内集会已然开始。宫装美妇柔荑一举,原本低
呜呜的场中鸦雀无声。

她袅袅娜娜起身,对着主位那人敛衽施礼,朗声道:“当夜渡头截击未竟全功,
依妾身看,那三人虽分路而逃,但都负伤不轻,定然走得不远。妾身已派出随行的三
十四名‘潜行都’的精锐搜索,近日内必有消息。”

那人尚未还口,坐在下首的符赤锦却冷哼一声,抢道:“就算‘潜行都’找到了
人,也未必能拿下。那日薛老神君多威风哪!到头来还不是走脱了姓胡的,大夥儿一
翻两瞪眼,谁也拿他没奈何。”

美妇淡然微笑:“那些孩子都不逞能的,自会量力而为。”

符赤锦杏眼斜乜,雪肤腻白的俏脸泛起一丝狠笑:“漱玉节!妳别绕弯骂人。当
夜谁都出过气力,就只妳黑岛的人什麽忙也没帮上。”

那名宫装美妇,自然便是五帝窟名义上的宗主,总领五岛好手的“剑脊乌梢”漱
玉节。

她身边的黑衣女郎本领高强,号称“潜行都”,从挑选到训练,均是漱玉节一手
包办,不但精通跟踪丶刺探丶暗杀丶易容术,更是视死如归的豁命之士,乃水神岛最
精锐的一支私兵,兼具情报收集与贴身取命的双重战力。

符赤锦所说,也正是漱玉节的痛脚。她身为五岛之主,渡头一战非但迟来,也没
拿出像样的战绩,不得不亡羊补牢。此番她带了四十名潜行都卫随行,只留六人贴身
保护,其馀的都派出去打探消息。

耿照边运功冲撞被封住的下身穴道,一边凝力静听,暗忖:“原来她便是五帝窟
一派之主,名叫漱玉节,难怪教养良好,举止言谈都这般雍容大度。”忽觉她与那好
脾气的黄衣姑娘何君盼倒像是一对母女,两人的相貌虽然不像,姓名也不似宗族,气
质丶教养却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都像极了好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官夫人。

至於那冶艳刁钻的符赤锦虽然残毒,说话也不似走惯江湖的人,狠则狠矣,却非
粗鄙低俗一路。仔细一想,就连“铁线蛇”杜平川丶“奎蛇”冷北海之流,也算是进
退有据丶言谈合礼的人物,更遑论那气度磊落的白帝神君薛百螣了。

(这样的门派,为何也在七玄之列?又怎会听命於岳宸风这卑鄙小人?)

他原以为主位上头的男子,便是当夜曾见过的丶武功气度都令人心折的“银环金
线”薛百螣,却听那人放声豪笑,振氅而起,朗声道:

“两位不用争执。人没抓到,再抓也就是啦,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欢聚之日,莫为
此伤了和气。来!我敬诸位一杯,诸位今年辛苦了!”举起手中金杯敬了众人,仰头
一饮而尽,竟是岳宸风!

琼飞的小屁股搁在他背上,忽一皱眉:“这小和尚要死了麽?一颗心子突然噗通
噗通的大跳起来,还会弹人哩!”没等楚啸舟回话,自顾自道:“待会儿剖开腔子瞧
瞧,没准儿是个稀奇的。”

(这两人若与岳宸风一夥,我便只死路一条。还好不是!)

耿照强自镇定,边盘算着脱身之计,边祈祷明栈雪千万别在附近。她功体还未恢
复,若是遇上了岳宸风,後果堪虑。

他仔细观察,见众人手里虽握酒杯,却只有符赤锦爽快饮罢,倒转杯口,以示尽
盅;也不过一小杯的量,雪白的俏脸已飞起两朵红云,娇媚的杏眸直欲滴出水来,衣
艳人彤,更添三分丽色。

连耿照这毫不相干的外人,都感觉到她露骨的讨好之意,更何况是帝窟中人?

漱玉节也依礼回敬,动作仍旧是优雅合宜;何君盼回头望杜平川一眼,也举杯抿
了一小口。馀人皆无动作,神色不善,不知是没资格与岳宸风对饮,抑或打从心里不
乐意,故而未动。

岳宸风从容一笑,振衣落座,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黄岛的何神君,今年是第二年领药了罢?这一年来,身子可有什麽不适?”

何君盼低垂眼帘,轻声道:“我没什麽机会使用武功,没觉得有什麽不适。”

“神君真是好福气,座下多有英才,忠心耿耿。是了,本座这是第二回见着何神
君,好些事都忘了从前有没有问过。神君今年贵庚?”

何君盼微皱了皱眉,回眸一瞥杜平川,轻道:“虚岁十九了。”

岳宸风一拍大腿,大笑道:“好丶好!真是青春年少啊!好。”过了一会儿,又
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她,微笑道:“十九岁也不算小啦,许人了没?”

何君盼面色微变,正欲抬头,身後杜平川的厚实大手已轻轻按住她浑圆的香肩,
何君盼肩头一松,又垂眸不语,似是在想该怎麽回答。

漱玉节放下酒杯,曼声接口:“今年五岛献给主人的好女,妾身此行也带来啦。
全都是十八岁的处女,血统纯正,还请主人过目。”轻轻击掌,一名身材高挑的苗条
女郎从内堂走了出来。

她年龄与何君盼相若,脸蛋尖长,一双细细的泪眼生得十分婉约,肌肤剔莹,似
能看透骨骼一般微带透明。总算两颊有些许红晕,否则根本不像活生生的人。

女郎一袭紧身的黑衣劲装,身段窈窕,凤目尖颔的长相本该是楚楚可怜,但却是
冷若冰霜,衬与她白刃似的的锋锐逼人,随之而出的五名少女或有容色更艳丶身段更
丰满娇媚的,却都压不住她那冰锋般的冷冽,顿形失色。

岳宸风一双虎目牢牢黏在黑衣女郎身上,喃喃说道:

“这位是今年贡献的女子?叫什麽名字?”

漱玉节从容笑道:“不是这一位,是後头五位。她是我贴身的潜行都卫,名叫弦
子。弦子,见过主人。”

名唤“弦子”的妙龄女郎一躬身:“主人。”退至一旁,仍旧是冷冰冰的,宛若
细瓷假偶。岳宸风回过神来,微露失望:“可惜了这般美人。”

漱玉节笑道:“主人若是喜欢,妾身便让弦子随侍主人。”

符赤锦忽道:“主人切莫中计。黑岛的雌蛇条条都有毒,男人以为是销魂洞处,
恰恰便是夺命窟。”咯咯娇笑着,笑声不觉拔了尖尖儿,连树间三人也都嗅出了浓浓
醋意,令人牙酸。

原来水神岛有一门武功曰“蛇腹断”,修练此功的女子阴中纳有剧毒,却只在交
媾时释放,毒死侵占花径的男子,自身亦难幸免。潜行都的黑衣女郎均练有此法,万
不得已时,便以肉体做为武器,与敌人同归於尽。

岳宸风控制帝窟多年,岂不觊觎漱玉节的绝佳身段丶雍容丽色?便是有了这层顾
忌,始终不敢染指,以免逼急了这名端庄娴雅的贵妇人,牺牲自己,与他拼个同归於
尽。

经符赤锦提醒,他原本望着漱玉节的目光还有些温黏,如今却连对冰山美人弦子
也提不起劲儿;漱玉节越是表明愿以弦子相赠,他越觉意兴阑珊,索性转头打量五名
分从五岛佳丽之中选出的献物,果然无一不美。若真是未经人事的处女,对功体大有
补益,也证明帝窟非虚应故事,而是一意输诚。

岳宸风心情大好,料想要打何君盼的主意,还须担上许多风险,也难保黄岛诸多
愚忠之士里没有少根筋的鲁莽浑人,拼着不顾大局来替神君雪恨,算算的确不值。

何君盼再美丽,除开做为胯下玩物的乐趣,不过一名纯血处女。

他不用多做什麽,眼下便有五名纯血处女任他享用,何必再冒险挤压帝窟众人人
的忠诚?除非这五名处女血统不纯,是漱玉节找来鱼目混珠的,届时再拿这名娇滴滴
的黄岛神君扬刀立威,也还不算迟。

——想当年,他不也这样吃掉了一名水嫩水嫩的“神君”?

剥光衣裳掰开大腿,一样都只是女人而已。神君又能怎地?

他瞥了红衣少妇一眼,她正使尽浑身解数,暗送秋波,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又娇又
媚丶风情万种,几乎已想不起当初她哭喊挣扎,事後耸着白腻狼籍的丰润雪臀丶眼神
空洞地趴在床上,被绑住的手腕脚踝磨出鲜血,肌肤上布满青紫的凄艳模样。

他连花了几天几夜的工夫,不眠不休地强奸着十几岁的新寡少妇,彻底将她的尊
严丶肉体与意志蹂躏破坏殆尽,才终於得到这幅美丽至极的淫靡图画。

那像烈火般挣扎到最後一刻,连高潮时紧缩的浆腻花径都像在拼命却敌的小妇人
早已不在了。

符赤锦被他调教得非常出色,无论由哪个男人来玩,相信最後都不得不赞上一句
“稀世尤物”,对他高超的手段心悦诚服……若非爱惜她那无论采撷多少次,依旧补
人的滋润元阴,他并不介意多让世人了解这一点。

有这种特异体质的纯血女子,即使在五帝窟里也是凤毛麟角,更别提她的淫冶放
荡,以及那无比骄人的雪肌肥乳。想到今晚能与她同榻,携手玩弄一名未经人事的纯
血处女,岳宸风不由得踌躇满志,得意地笑了起来。

“来!拿出今年的功过簿册来,看谁能如愿,获得他的那枚‘九霄辟神丹’!”



◇◇◇



耿照在堂外观察许久,终於约略明白岳宸风与五帝窟的关系。

那‘九霄辟神丹’是控制众人的药物,一年一服,再参酌渡口一战时薛百螣的情
况与符赤锦之言,辟神丹所压制的对象,似乎便是紫度神掌的遗患。

岳宸风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在五帝神君及众高手身上种下雷丹,未按时服药会引
爆,运使功力逾八成也会引爆——薛百螣的情形即是後者。他为挡下岳宸风的无形刀
气,不得不催谷内力,这才提早引动雷丹的患症,痛苦不堪。

帝窟众人不比明栈雪,可以用碧火神功压制丶甚至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劲,只得靠
着一年一度的赐药来控制,从此变成岳宸风的棋子,不但任他驱策,更要献出族中的
纯血美女供他淫乐,连贵为宗主的漱玉节,以及符赤锦丶何君盼等神君,都必须忍受
岳宸风的高压欺凌……

这样的推论乍看十分齐整,其中却偌大漏洞。

纵以性命相胁,世间总有不畏死之人。漱玉节麾下的“潜行都”清一色如那冰山
女郎弦子,都是不惜生命的死士,前仆後继攻击之下,岳宸风再怎麽说也只有一人,
便算上杀摄二奴,也决计不能宰制五帝窟到这般田地。

适才岳宸风以言语调戏何君盼,以及漱玉节献女时,周围多露出悲愤屈辱之色,
对符赤锦的谄媚也十分鄙夷……这些都是忍耐已极丶稍逼即反的徵兆。岳宸风非是无
智之人,若非有更厉害的把柄,岂敢如此?

耿照反覆观察,也只能推测至此,难再深入。而堂中的论功赐丹,也差不多到了
尽头。

五岛之中,以黄岛土神岛取丹的人数最多,其次再来是黑岛水神岛。苍岛木神岛
并无高手与会,原因不明,众人也都绝口不提;红岛火神岛亦发得极少,显是人丁单
薄。

今年岳宸风似乎特别大方,三岛列名之人,通通都拿到了珍贵的九霄辟神丹,未
受刁难,赠药的过程中众人不时露出诧异之色,频频交头接耳。

其中原因不难想见:岳宸风为明栈雪与天罗香爆发冲突,加上三乘论法大会召开
在即,皇后娘娘又将亲临东海,慕容柔必定向下施压,务求警跸安全——这些都不是
光靠一人的盖世武功所能完成,此刻正是用人之际。

但却有一个人,岳宸风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是了,今日怎麽不见薛老神君?他老人家还好麽?”

他把玩着手里最後一枚龙眼核大小的丸药,暗红色的滑亮药壳隐隐泛光。

众人我看看你丶你看看我,无人接口。漱玉节轻咳一声,曼声道:“老神君身子
不适,他年纪大了,性子又孤僻,一晃眼便不见踪影,这两日都没看见。请主人赐下
丹药,妾身先代老神君谢过。”

须知岳宸风高压残忍,往年若看谁不顺眼,赐药时便故意折辱,激得对方口出不
逊,藉此痛加惩罚,甚至诛杀。他已对薛百螣动了杀机,否则在渡口之时,便毋须以
刀气相向;偏偏薛百螣又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明知是激将法也不肯受辱,一旦当面
冲撞,正好给了岳宸风藉口。

因此漱玉节一入莲觉寺,便将老神君藏匿起来,不让他与岳宸风相见。

否则以雷丹爆发的痛苦,风烛残年的六旬老人也不能不告而别——这点岳宸风再
清楚不过,自不会轻易交出最後一枚辟神丹。“那也不忙,待老神君回来,我再当面
交给他。”

漱玉节也没想如此轻易到手,正要起身率众人致谢,岳宸风却举手制止。“今年
诸事繁杂,还多有借重各位之处,请将辟神丹置入酒中,与我同饮这一杯!”

漱玉节暗呼“不好”,她原本安排了几人取药不服,宁可牺牲性命,要把保留下
来的辟神丹让给薛老神君。

这些年五帝窟的日子很难,众人都懂了“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道理,果然在
够格领取丹药的人里,真有不惧牺牲之士,而且不止一人;为防岳宸风识破,这几人
都不当场吞服,先保留起来,之後再牺牲其一以救薛百螣。

而岳宸风的这一着,恰恰是料敌机先。

若是当场服药,以岳宸风的修为与目力,很难当着他的面动手脚,果然在饮酒之
前,他重重一哼,冷笑:“祈老五,你若不想服丹药,现下便拿来还我,何必藏入袖
中?王念忠,你化入酒中的乃是一片山楂糕,是镇不住雷丹的。”接连点破。众人无
奈,只得投药饮酒,预布的暗桩全被拔了起来。

漱玉节一声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忽道:“是啦,妾身尚有一事禀报主人。”

“说。”

“我黑岛有一名忠忱之士,新近练成了五岛嫡传的帝字绝学,恳请主人赐雷丹解
药,从此忠心侍主,绝无二志。”轻轻击掌,後堂走出一名仆妇,年纪约莫五十岁上
下,长得乾瘪瘦小,却是从小服侍漱玉节梳头的莫嫂。

岳宸风控制五帝窟之後,强迫各岛凡年满十八岁以上丶练有武艺的男女皆须造册
列管,须经他亲自查验武功,再决定是否要种入雷丹控制。

头两年各岛还心怀侥幸,暗中培养不受雷丹控制的好手,以徐图复兴。後来岳宸
风以极残忍的手段大肆报复,几乎杀得火神岛上好手一空,并捉了新继位的神君符赤
锦去,恣意淫辱奸污,遭遇极惨,众人才不敢再逾犯,此後无不主动呈报名册,乞入
雷丹。

而五帝窟最高深的嫡系武学,名目里都有个“蛇”字,非纯血之人不能练成,如
薛百螣的“蛇虺百足”便是其一。帝窟之人称蛇为“帝”,五帝即为五蛇,故呼之曰
“帝字绝学”。

一名仆妇竟练成了帝字绝学,的确非同小可。但岳宸风宁可相信:漱玉节便是为
了这一天,苦心孤诣隐瞒莫嫂会武的事实,必要时牺牲一路照顾她至今丶等同乳母的
忠心仆娘,只为换取一枚至关重要的辟神丹。

要破解这着原也不难,只消在查验之时,一掌打死莫嫂便了。

——人都死了,还要种什麽雷丹,讨什麽解药?

但岳宸风突然讨厌起这种无休无止的小把戏来。

就算打死了莫嫂,漱玉节必定还准备了第三个丶第四个……说不定她已想好了几
十种死缠烂打又黏腻烦人,最後却总是会成功的小把戏,一直玩到他失去耐性。最终
妥协疲软为止。

岳宸风决定好好教训这名看似温软丶实在难缠的宫装丽人。就像他始终认为她唯
一的去处是一张能牢牢捆绑她修长四肢的金帐大床,她唯一该受到的对待便是浑身剥
得赤条条的,以肥润鲜紧的靡红阴户承受他的冲击,悲哀地浪叫哭泣丶翻目流涎,身
上连一片布也不能有,遑论自尊。

“比起莫嫂,本座认为有一个人更有资格接受雷丹。”

他从容笑着,谁也看不出在他英俊粗犷丶正气凛然,充满男性魅力的魁伟外表之
下,正转着极其淫虐不堪的念头。“少宗主今日怎地没来?我已许久没见啦,十分想
念。”

漱玉节素靥一凝,乌纱雪袖轻轻晃动着。对母亲而言,子女永远都是罩门。

“还是小孩儿呢,整天闹着玩。主人的雷丹与解药俱都珍贵,可不能无端浪费在
孩子身上。”

何君盼与杜平川交换眼色,不禁微凛。漱玉节终於惹祸上身——她现在已不再是
为了道义责任,出手拯救下属的超然角色,火势越过了她,直接延烧到少宗主身上。

“我觉得少宗主……已不是孩子了。说不定在这一点,少宗主会赞同我多些。”
岳宸风冷冷一笑,突然对着堂外扬声道:“少宗主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畏首畏
尾的见不得光,那是鼠辈的行径,直教满厅叔伯长辈瞧扁啦!以後还拿什麽来统领五
岛?”

漱玉节面色丕变,秀目一睨,锋锐的视线竟如实剑,径奔槐树而来!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只觉她的眼神中似有一股威压示警的意涵,正自莫名其
妙,忽听身上的小姑娘琼飞啐了一口,咒骂道:“倒楣!这都能被逮到,关我什麽事
来?”一拍树干,拎着耿照的衣领跃下槐树,尖着童音细嗓,叉腰叫道:

“岳宸风,你嘴巴放乾净点!别人怕你,我漱琼飞可不怕!”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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