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武俠]奇魄香魂(全文)-4


  
第十一回不知本非客

虚竹溜出丐帮总舵,想着逃得越远越好,从临江府一直走到了应天府,疲惫
不堪,加上寒痛发作,无力前行,发现附近有个大庄园,于是恳求山庄收留,拿
出唯一的看家本领,表演惟妙惟肖的口技。

庄丁把一个姓焦的管家找来。焦管家听了甚觉有趣,便禀明主人将虚竹留在
了山庄的戏班里。

这个山庄方圆数十里。主人姓孟,祖籍蜀地青城,乃后蜀亡国皇帝孟昶的后
裔。孟昶当年降宋后被封为秦国公,但只过了十余天,便稀里糊涂死了。太祖皇
帝废朝五日,素服发哀,恩至孟氏子孙加官进爵。

时至今日,当朝高太后便是孟家表亲。皇子年幼,高太后把持朝政。一人得
道,鸡犬升天。孟家现今朝中有太师,宫中有皇妃,门系旺盛,显赫无比。

山庄的孟老太太,曾做先皇乳娘,生有三个儿子:二儿子乃当朝太师,权倾
朝野;另两个居住在山庄里。大老爷痴迷道术,在炼丹房深居简出。三老爷以清
高自傲,整日吟诗作对,不理俗事。以致孟家子弟无人约束,仗势欺人,占人田
地,霸人妻女。

庄内有个大观园,孟家女眷深居于此,很少出头露面,但有着许多神秘的传
闻。虚竹听戏班人讲,园中有个神秘的「玉香楼」,隐于僻静茂林,孟家从不许
人接近,同园的夫人小姐亦不知其详;而园内的「拢翠痷」比「玉香楼」更要神
秘,相传其内供有饮雨茶、浴花汁的上天仙女。

除了这些神秘的传闻,虚竹在山庄的所闻所见,尽是种种想象不到的骄奢淫
逸。昔日后蜀皇帝奢靡无度,举世闻名,一只夜壶就用七宝镶嵌,而今其子孙大
有祖宗遗风,吃鸭只吃鸭舌尖,吃鸡只吃鸡冠根,往往一盘菜就要屠宰成群的家
禽。虚竹大开眼界,常常感慨:什么家仇国恨,什么叱咤江湖,统统不如这样的
安逸享乐实实在在!

戏班所在的「丝竹馆」,分为男女二班。男班三排瓦房,其内多是杂役;女
班三层阁楼,安置舞女家妓。女班管事的人称尤夫人,西州回鹘人氏,其乡敦煌
被辽国占据,她逃难至此,在孟家生了三个女儿,都是一夜风流的结果,女儿们
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虚竹求人解读「降龙十八掌」,问遍男班众人,却无一个人识字。他郁闷之
极,每日寒毒发作,虽有心法却不能习修。一日正午,他躲在僻静处忍受寒毒疼
过,浑身无力走出树丛,突见溪边亭子里,有个人影蹲在那里,手在地上划来划
去。

虚竹过去探个究竟,走近一瞧却是个小女孩,穿一件玉色小夹袄,底下水红
撒花裙,正拿着一根细树枝,沾着溪水,在青石板上写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大字。

虚竹见有人识字,意外惊喜,轻轻地咳嗽一声。那女孩「啊」地惊讶扭过身
来。

虚竹心头突突一跳,见这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眉额编着一圈小辫,皮肤嫩白
得仿佛要滴出奶汁来,好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玉人。

虚竹嗓子发干,问道:「你是谁?」

女孩也同时问道:「你是谁?」随即红霞飞面,双手轻提裙角,低头便走。

虚竹忙叫道:「小姑娘,等等。」从怀中掏出书,恭谨道:「我得了怪症,
有医治之法却不能解读,小姑娘既认得字,能不能读给我听。」

女孩抬起头来,闪着黑宝石似得亮眼,羞涩地说道:「我刚刚习字,也认得
不多。」伸手接过书,回身坐在石凳上,翻开书结结巴巴念了几句,将书还给虚
竹,笑道:「对不起,你看见了,我的确帮不了你。」她一笑之下,脸颊浮出两
个梨窝。

虚竹胸口一震,暗叫:「真是个十足的美人胎子!」见她转身要走,忙搭讪
道:「小姑娘,你还没说你是谁?你也是戏班的人么?」女孩摇头道:「我叫香
菱,这几日在梨香院里给主子裁衣。」

虚竹知她所说的梨香院,是孟家专门用来教习女婢,缝制女红的所在,接着
问道:「那你是梨香院的丫头了?」女孩再摇头道:「我主子不在梨香院,我是
园内玉香楼的丫头。」

虚竹惊讶道:「原来你是大观园的人。」抬头望向远处大观园的高墙,依稀
看见墙内秋千高荡,彩裳飞扬,可以想见里面的莺歌燕舞,不禁由衷赞道:「怪
不得你如此美丽,原来是那园子里的人。」

香菱闻言,粉嘟嘟的脸上翻涌红霞,眉间嘴角尽是羞柔,虽然身量未足,但
自然流露一股风流气质。

虚竹心神一荡,情不自禁道:「回头我去瞧你,好不好?我姓段,你叫我段
大哥吧。」说着把书收回怀里,轻轻拉住女孩的手,那小手温暖滑腻,尚不及他
半个手掌大。

香菱虽然少不更事,也觉出他不大庄重,抽手道:「我得回园子了,主子这
几日不舒服,我要赶紧回去服侍。」

虚竹抬脚和她同行,再搭讪道:「你小小年纪就会做衣服,现下穿的衣服一
定是你自己做的了,真是好看!」

香菱欣喜道:「是啊,主子从不出门,每件衣服都是我给她做。园子里的人
说我做的好,也让我帮她们,但主子身子很弱,我不能……」香菱突然停口,斜
着跨出一步,怔怔瞧着虚竹。

原来虚竹见香菱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已不胜其情,不知不觉向她越贴越
近,此时忙掩饰道:「啊,你身上好香,是用什么香薰的?」

香菱低头羞涩,展颜笑道:「总有人这样说,但我自己不觉得,也没用过什
么香。」

远处突地传来一声呼唤:「菱儿!菱儿——!」

香菱挺身叫道:「我来了!」匆忙向虚竹道:「你不是要人给你读书吗?你
随我来,那人或能帮你。」说完回身跑了几步,停住向虚竹点了点头。

虚竹跟了过去。二人一前一后绕过亭子,过了长廊,见草坪上站着一位身材
修长的年轻公子。香菱跑去与那公子紧紧贴住,娇笑满面,十分亲热。

虚竹到了近前,不由吃了一惊:「世上竟有如此美少年?」见那公子头戴束
发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着大红箭袖,项上用一根五色丝绦系着
一块美玉,脸皮白里透红,相貌十分俊美。

虚竹惊疑不已,注目细细打量,见这位公子削肩柳腰,胸部凸显丰满,再想
刚才那声娇娇的呼唤,便恍然而知这位「公子」原来是个女子。

香菱在那女扮男装的公子耳边说了几句。那「公子」用力并拢折扇,大步走
到虚竹面前,拱手作揖,粗着嗓子道:「初见兄台,在下史朝云有礼。」虚竹暗
觉好笑,但见她服饰华贵,却不敢稍有放肆,规规矩矩还礼,然后把「降龙十八
掌」拿出来,恭恭敬敬说了请求。

香菱从虚竹手中接过书,笑着递给史朝云。史朝云粗粗一翻,脸色一变,惊
问:「此书你从何处得来?」

虚竹愣了愣,随口编个故事:自小患病,父母求医,遇到怪异乞丐等等。

史朝云半信半疑,走去花廊坐下,翻开第一页,边读边解,问虚竹记住了,
接着解读下一页。她连着念了五、六页,虚竹都毫不犹豫说记住了。史朝云斜他
一眼,露出狐疑之色。

虚竹见她不相信,便把前几页背诵一遍,只字不差。

史朝云惊异道:「你真是好记性!」接着吩咐虚竹明日此时再来此地,说完
也不告辞,起身便走。虚竹见她没有还书之意,欲言又止,眼见她和香菱消失在
霭雾中。

第二日,虚竹如时赴约。史朝云早候在亭子里,依旧扮着男装,用了大约一
个多时辰,解读完最后一页,把书合上递还虚竹。

虚竹接书时,见玉指纤细,玉腕晶莹,不由的心神一荡,抬眼又见到面若桃
花,秋波欲流,他心里暗道:「此女气度非凡,美丽高贵,多半也是大观园里出
来的。」

按理他此刻应该说些感谢的话,而他却似笑非笑。史朝云白嫩的脸上泛起一
层羞红,干咳一声,拱手道:「兄台,就此别过!」说完转身离开。

虚竹望着史朝云袅袅远去,心中怅然若失。此后不舍昼夜,苦修心法,修完
最后一页,发现书上总记载了十七掌,不禁心生疑惑,心想:「既然号称降龙十
八掌,当然应该有第十八掌,如何会没有呢?我已从头至尾练习一遍,而寒痛每
天发作,并不见减轻,是不是因为没有练全的缘故?难道马夫人房中还有一处地
方单独收藏了第十八掌?」

这时听得有人大声唤他。原来今日是孟老太太的大寿,戏班的人一早都去了
大观园。本来没虚竹的什么事,他进庄一个多月来,天天犯病,从未受过指派,
今日焦管家特意举荐,见孟老太太感兴趣,赶紧派一个小丫头来叫。

虚竹大出意外,随小丫头进了心仪已久的大观园,竟有些莫名紧张和莫名激
动。园内处处桃红柳翠,园内有园,院中套院,奇巧精致。虚竹目不暇给,经过
一个拱桥,正和一个少女打了一个照面。那少女清眉亮眼,气质不俗。

小丫头欠身拜道:「见过姑娘!」

少女惊讶道:「你怎么带陌生男子到处乱走?」

丫头回道:「这人是戏班的戏子,老祖宗正等他表演,怕老祖宗等得焦急,
奴婢就大胆抄了近路。」

少女叱道:「那也不能坏了园子规矩,叫二奶奶知道,看你有几身皮子给她
打!」

小丫头嬉皮笑脸,「姑娘饶我!」

少女扑哧一笑,「我自不会说,你们快去吧。」

小丫头谢过,领着虚竹继续急急赶路。虚竹回头瞧了一眼,觉这少女好像曾
在哪里见过,不由赞道:「好一个美貌可亲的千金大小姐!」丫头笑道:「不要
乱叫,这位姐姐是梨香院的丫头,叫作袭人,平日待我们最好不过。」虚竹更加
惊讶,心想:「丫头既已如此,千金小姐又该何等模样!」

二人连走带跑,刚刚到了一道照壁前,耳中已听得鼓乐喧哗。小丫头喜道:
「前面就是了。」突传来一个脆铃般的笑声:「哎呦呦,众位姐姐且饶我,由我
去躲一躲,今日真有些醉了……」小丫头脸失血色,惊恐止步,扑通跪倒。

虚竹不知发生何事,正诧异间,见照壁后转过谈笑风生的五、六个女子,当
中拥着一位彩绣辉煌的美妇。小丫头颤声叫道:「见过二奶奶!」

美妇「咦」了一声,蹙眉道:「什么人乱闯?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小丫头
结结巴巴答不成句,美妇似已不耐烦,扭头对左右道:「去叫人来,该关的关,
该打的打,给我往死里打,这些人越来越不像话。」

虚竹吃了一惊,忙说道:「回二奶奶,我不是乱闯,老祖宗唤小的来表演口
技。」小丫头随着磕头称是。

那二奶奶原本粉面带威,转瞬变成了丹唇含笑,向身边的人笑道:「你们瞧
瞧,老祖宗今儿个真是高兴了。口技!我当姑娘时在娘家里听过,且不忙走了,
回去陪老祖宗好好乐乐。」

其她女子纷纷附和。

这位二奶奶扭身回走几步,突扭头喝道:「还不快去!这笔账以后再算!」
小丫头带着哭腔道:「是!谢过二奶奶!」起身拉起虚竹就跑,到了远处后,虚
竹悄悄问道:「这二奶奶是什么人,好生厉害!」小丫头吃了一惊,忙在口前竖
起一根手指,小心「嘘」了一声,仿佛听见「二奶奶」三字便心惊肉跳。

小丫头将虚竹带到一处叫做「大观楼」的地方。那是一个大戏台,台前露天
的空地上堆堆簇簇坐满了花花绿绿的人,二楼看台却用轻纱整个蒙住,纱里影影
绰绰,想必都是尊贵女眷。

高台上正有三个女子手拿琵琶边奏边舞,赢得阵阵叫好声。但见三女一般装
束,头上流苏彩帽,脑后披着轻薄红纱,上身小衣露着圆圆的肚脐,下身宽大纱
裤下赤着染红指甲的一双白脚,举手抬足之间,十分曼妙诱人,最后一同摆了个
反弹琵琶的姿势,众人喝彩如潮。

虚竹哪曾见识过如此场面,咧嘴直眼的傻样把小丫头逗笑了,告诉他台上的
正是尤夫人的三个女儿,人称尤氏三朵花。

待这三朵花从台上退下,焦管家叫人在虚竹脸上抹了一些红红绿绿的油彩,
带上台去向大家介绍几句,便叫他开始表演。

虚竹随意模仿几声鸟叫,鸡叫,牛羊叫。众人拍手叫好。焦管家大为得意,
亲自上台赏了虚竹一杯酒。虚竹喝了以后,随意模仿焦管家说了几句话,众人大
笑。

一个老太太笑道:「有些本事!再赏他一杯。」

虚竹再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灵机一动,咳嗽一声,模仿刚才那二奶奶的声音
和口气道:「哎呦呦,你们瞧瞧,老祖宗今个儿真是高兴了,口技!我当姑娘时
在娘家听过的,且不忙走了,回去陪老祖宗好好乐乐。」

此句一出,四下一派肃静,过了片刻,那老太太忽地哈哈大笑,边笑边道:
「像!像极!但吓了我老人家一跳,还以为凤丫头附了他的身!哈哈……」场中
轰地一声,全体大笑起来。

那二奶奶在轻纱后脆声道:「让我也赏他一杯,以后我可清闲了,老祖宗再
叫凤丫头,便叫他去服侍好了,连那些猫儿狗儿也不用再养了,就是怕老祖宗抱
他不动哩。」众人笑声更响,那老太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道:「好好……
赏赏!」

虚竹第三杯酒下肚,觉腹中暖洋洋的一阵发热,突地涌起熟悉无比的疼痛,
低叫一声,蜷在地上簌簌发抖。众人大惊,焦管家忙解释道:「此人重疾在身,
天天如此,一会儿便自己好了。」

孟老太太惊道:「这怎么成?不如抬去拢翠庵,叫妙玉给他瞧瞧。」

那个二奶奶忙道:「老祖宗,此事不妥,妙玉素来孤僻,平日给姑娘们瞧病
都推三阻四,何况一个戏子!」

老太太感叹道:「唉!我惜痛这孩子本事难得,去试试也好,哪怕只求颗丹
药。」

虚竹被抬到园中一个山坡上,桃花烂漫,掩映着一个庵门紧闭的道庵。两个
小厮抬着担架齐声高呼:「妙玉仙姑!」几声过后,空山寂寂,唯见落英缤纷。
小厮面面相觑,又不敢去回老太太,径直把虚竹抬回了戏班。

到了戏班,虚竹的疼痛也就过去了,念及明天还要如此发作,便觉得了无生
趣,心里更加疑惑那第十八掌。

当日深夜,他偷偷溜出了孟氏山庄,忍不住冒险再去丐帮总舵。


第十二回旧时春风面

天边露出青光时,虚竹到了金陵辖内一个村镇,在几间店铺间鬼鬼祟祟地探
寻,想着这里离临江府还远,若没有盘缠食宿,赶路太是辛苦。

一家店铺半掩着门,他偷偷摸了进去,突觉脚下绊到什么东西,弯身在地上
一探,意外拾到一锭银子,登时惊喜不胜,继续摸下去,却大吃一惊,居然摸到
了一个人,且这人冰冷僵硬,竟是个死尸。

虚竹骇然失色,揣上银子扭身便溜,惊闻顶上传来女声:「小贼,站住!」

虚竹仰头一瞧,见房上立着一个人影,接着又现出了几个影子来,其中一个
道:「怎还有漏网之鱼?」

虚竹听是个女声,慌张稍减,不料那几人从房顶直扑下来,清辉闪烁,手中
都持着剑。

虚竹撒腿便跑,一口气跑到天亮,身后已没了那几人踪影。他到路边撒了泡
尿,再走一会儿,剧痛突然发作,来不及找个僻静地方,当即在路边蜷缩翻滚,
惊听一女气喘吁吁道:「妹妹小心,此贼轻功了得,提防有诈。」

虚竹挣扎着抬头一瞧,身周有四、五个人包围过来,俱是黑绸紧装,黑绸蒙
面,身形玲珑有致,一望而知都是年轻女子。

一女惊叫:「是你!」虚竹闻声瞧去,那个蒙面女子满目惊讶,转而变成怒
色,提剑一指,恨道:「想不到你居然是个贼!说!为什么冒充戏子,到底什么
企图?」

虚竹听出此女正是给自己解读降龙十八掌的史朝云,想要开口分辩,却疼得
根本说不出话。另一女子道:「妹妹不用再问,姐姐刺他一剑,看他能经得住我
几剑。」说着举剑小心上前来。

突然传来急骤马蹄声,七八匹马从西驰来。领头的两匹马并肩疾驰,纵身起
伏,毫无差别,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倏忽间到了近前。「吁——!」的一声,
两马前蹄同时高高跃起,又同时落下。

几个蒙面女子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约而同暗暗喝了声采,但见两匹马一黄一
白,鞍辔鲜明,一般的高头长身。黄马上的黄衫男子,颌下稀须,身形微胖,目
朗神丰。白马上的俏丽少妇,一身雪白素衣。两人腰垂的剑鞘也是一黄一白,端
的是人俊马壮。

虚竹心头剧震,张口呆住,居然一时间忘了疼痛。

黄衫男子的目中精光一湛,他身后一个大汉催马上前,大声问道:「光天化
日之下,尔等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个自称姐姐的蒙面女子大声地回道:「金陵女侠在惩治淫徒,尔等休管闲
事。」

大汉疑惑道:「金陵女侠?」转头看看黄衫男子。黄衫男子微微摇头,意思
是闻所未闻。

那大汉又向地上的虚竹喝道:「喂!小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淫徒?」虚
竹答不出话,面泛激动,直勾勾盯着白马上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不由脸热,她从前少女时在江湖行走,男子见了她大多如此,她当
初都已见怪不怪,如今为人妻母,反倒比以前更觉害羞。

黄衫男子见状,沉声道:「我看他确不是良善之辈,咱们走吧。」

白衣女子点点头,黄白二马同时轻轻挪蹄,经过说话那个蒙面女子时,白衣
女子莞尔一笑,登时容如花绽,无比柔美。

蒙面女子暗愤不如之惭,突挺身跃步,一剑刺入虚竹肩头。

虚竹痛哼一声,目光仍盯着白衣女子不放,见她就要纵马飞奔,一时情难自
抑,脱口而出:「师娘!」随即昏厥过去。

虚竹醒来,发现身在前行的车厢里,伤处已包扎上了白布。他拉开车帘问车
夫道:「你是谁?这是哪里?」车夫回道:「少侠,咱们这是赶回名剑山庄,主
公主母有要紧事,他们先行回庄了。」

虚竹一阵激动:「师父师娘又一次救了我。」车夫见他苏醒,扬起马鞭不住
催马。虚竹忽然想到:「师父师娘急匆匆赶回山庄,莫不是李梦如学会了六脉神
剑,又去山庄挑衅?」

他惊问车夫得知:武林有志之士要携手抗击契丹,聚集起来推选盟主。本来
是丐帮人数最多,势力最大,但自乔峰之后,丐帮一直群龙无首。因此目前这个
盟主已非石清莫属,在名剑山庄召开武林大会,其意不言自喻。

虚竹听了大为欣喜,尽管剧痛日日发作,再加上新受的剑伤,他心里也不觉
得苦,只是隐隐有丝不安。

赶了十几日的路,远远望见了名剑山庄。虚竹陡地打个冷战,无端端害怕起
来。这一路上,他离名剑山庄越近,心底那份不安便越强烈。见到了眼前熟悉的
庄门,那无比恐怖的一幕也清晰地回想起来。

当日石清去后山寻找木头所说的「女鬼」,闵柔跟了出去。屋内一时间变得
空空荡荡,灯光忽明忽暗。闵老庄主神情萎顿,闭目沉思。

木头在心里叫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小心翼翼走近床边,见
嫣儿雪白的小脸笼罩着一层黑气,望之十分可怖。

压抑无比的寂静中,外面突然有人叫道:「师父!」

石清在房外大声道:「你们去把后山紧紧围住,务必小心!」

木头听到石清的声音,身子不由的哆嗦起来,他本就十分惧怕师父阴冷的神
色,做了错事后更加不敢面对,听他向屋里走来,不由一时慌极,急忙躲进床边
屏风后。

石清进屋唤声:「爹!」

闵老庄主道:「这么快回来了?」

石清道:「孩儿已带人将后山围住,只是担心那贱人既然敢来,想必有所依
持,孩儿……恐怕不敌。」

闵老庄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石清等了一会儿,接着道:「孩儿不孝,斗胆请爹爹主持大局。」

又过了一会儿,闵老庄主才开口道:「你到我闵家几年了?」

石清回道:「五年多了。」接着惊讶道:「爹爹怎么问起这个?」

闵老庄主咳嗽几声,道:「你可曾见老夫亲自对敌?」

石清不安道:「孩儿未曾见过,现来劳动您老人家,实在不孝。孩儿学艺不
精,愿以死护卫名剑山庄的声誉。只是嫣儿被害,此仇非报不可。」

闵老庄主叹道:「唉!这也是天意。凡事不必勉强。」

石清疑惑道:「此话孩儿不懂。我名剑山庄天下无敌,人所共知,怎能任人
宰割?」

闵老庄主再叹一声,道:「这武林第一庄的名头么,其实名不符实,只是凭
借先人威望而已。老夫平生从未与人对敌,非不愿,实不能也。」

石清吃惊道:「这话孩儿更加不懂了,孩儿听闻……听闻闵啸天前辈昔日创
『流泉花雨』剑法,傲视天下,连姑苏慕容也不是对手,怎么是名不符实?」

闵老庄主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还听说了什么?」

石清犹豫道:「孩儿听闻,『流泉花雨』剑法须有一套心法配合,那心法可
化腐朽为神奇,不知是也不是?」

房内寂静一会儿,闵老庄主道:「清儿,我记得你说过,你家是在福建一个
叫台儿山的地方。」

石清迟疑道:「不错,是在那里。」

闵老庄主缓缓道:「我派人去探望,可那里没有一户石姓人家。」

石清吃惊道:「是么?师父叫人去了……孩儿家人丁不旺,恐怕已没有其他
人了。」

闵老庄主接着问道:「当初你和柔儿回来,我听她说过,你石家是当地的名
门望族?」

石清急忙道:「是……那是的……去的人也许找错地方了。」

闵老庄主哦了一声,道:「应该是找错了。去人回报,福建根本没有台儿山
这地方。」

石清沉默一会,干涩问道:「爹爹什么时候派人去的?孩儿怎不知?」

闵老庄主咳嗽着道:「岁数大了,哪里记得清楚。这也不打紧,我只有柔儿
这么一个女儿……」

石清忙接口道:「爹爹说得不错,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对付李梦如,那些传闻
是真的么?」

闵老庄主喘得很是辛苦:「你去……叫柔儿回来……咱们商量商量……」

石清急道:「情势万分危急,还商量什么?」

闵老庄主只顾咳嗽,没有说话。

石清突然冷冰冰地说道:「你女儿和外孙女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您老人家
了。」

闵老庄主惊异道:「你这话……什么……?」

木头随即听见桌椅倒地,闵老庄主似被人扼住了脖子,呃呃着说不出话。

石清气恨叫道:「我是你女婿,还信不过我?」

闵老老庄主断断续续道:「先祖有言……不许……后代……」

石清狞笑道:「那心法果然是有了……」

过了一会儿,石清的脚步声急匆匆出去,屋内没了一丝声息。

木头战战兢兢地从屏风后探出头,见白发苍苍的闵老庄主坐在椅上,双眼大
睁,神情可怖之极。

木头吓得头皮直麻,不管不顾逃出屋,越跑越慌张,见远处一溜灯火直奔后
山,他便从前门跑出庄去,想着石清的狞笑,心底里打着寒战,跑得越远越不敢
回头,乞讨数月,终被人用两个馒头拐骗到了丽春院。

十年过去,虚竹再次回到了名剑山庄。明日即是武林盛会,山庄此时聚集了
许多人。虚竹以师徒大礼叩见了石清夫妇,但始终不敢正视石清。

晚间,庄内挂灯结彩,华烛辉煌,开了百余桌酒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大
半会于此,盛况空前。

闵柔照看酒菜上尽,来到后院乘凉。虚竹刚刚发作过寒痛,也正坐在后院闭
目休息。

闵柔到他身边坐下,笑道:「段虚竹!咱们的木头终于有名字了。跟师娘说
说,你这些年都在哪里,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虚竹哪好意思说出丽春院来,也不敢提起坐牢的事儿,便说自己栖身在寺庙
里。

闵柔惊笑道:「难怪你这个名字颇有禅意,是寺里和尚给你起的?」虚竹应
声是,此言倒是不虚。

闵柔扑哧笑道:「那你怎么未当小和尚,反被人当作了小淫贼?」

虚竹满脸通红,支吾道:「肚子饿极了,去偷银子……师娘……我……」

闵柔当日救他时,确实发现了他怀里的银子,忙打断道:「好了,好了,不
说这些事了。师娘知道你不是坏人。师娘当初未教你武功,一是怕你年龄太小,
天资不够;二就是怕你太老实,容易被坏人利用。」

虚竹面上一红,惭愧道:「我确被坏人利用了,险些害死小师妹。」

闵柔微微一笑,心想他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原来为了此事,便拉起他手,
柔声道:「师娘清楚,这事并不怨你。你那时还小,怎识得好歹。所幸嫣儿大难
不死,若不是你师父及时将残毒吸出来,又及时寻得高人救治,嫣儿可真得神仙
难救了。」

说到这里,脸上泛起淡淡愁容,叹道:「嫣儿也长大了,当初不得已送她出
去,如今两三年才能回来一趟。」

虚竹听了这句,内疚不减,含愧道:「师娘,真是对不起。」

闵柔拍下他手,笑道:「好了,如今你回来就好。对了木头,赶车的闫老三
说你身患恶疾,这是怎么回事?」

虚竹愕然,先前说了谎话,现在又是无言以对,嗫嚅道:「师娘……我不清
楚……这病……」

闵柔见他吞吞吐吐,柔声道:「木头,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师娘年轻时,性
儿也极其怪僻,亏得你师父处处容让。」说到这里,嘴角现出微笑,接道:「从
今后师娘一定好好待你,先想办法给你治病,等你身子复原,我便把名剑山庄的
功夫传给你。」

虚竹好久未听有人如此温柔的对自己说话,见闵柔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
由得大是感动,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哇」得一声,扑在闵柔怀里大哭,哽咽
道:「师娘,我……我都跟你说了吧……」

闵柔欣慰一笑,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说着不由一愣,她把他当作
以前的木头,拉着他手,还容他在自己怀里哭,而他已经不是孩童了,万一让外
人看见,岂不十分难堪!

闵柔脸上一红,慌张推开虚竹。见他有些惊疑,又慌张掩饰道:「我今日很
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师娘就喜欢啦。」微风习习,吹来虚
竹身上成熟男子的味道,闵柔脸上愈加发烫,起身匆忙离去。

虚竹激动不已,恨不得眨眼就到了明天,自己将一切都告诉师娘,决不隐瞒
半分,否则就对不起师娘的疼爱。忽想起十年前那个秘密,又吃了一惊,心道:
「那事还是不要说,说出来师父一定会很生气,师娘也一定会很伤心,我绝不能
让师娘伤心。」

虚竹用手背擦擦脸上泪痕,忽然想起师娘刚刚握过这只手,接着记起自己痛
哭时师娘怀里的柔软香甜。这柔软香甜深刻在他记忆中,每次想起都觉得温馨无
比,而刚才却是那么得清晰,额头触着一片柔软,四周裹着一团甜香。

此时,虚竹不由自主去想像那片柔软,越怕对师娘不敬,越是忍不住去想,
不知不觉面红耳赤,如醉如痴。

虚竹一直坐到深夜,虽然疲倦却毫无睡意,散步到了小时住的木屋,远远望
见窗里闪着烛光,心想:「如今不知谁住在里面?当年落在地上的那颗针还在不
在?」正忍不住想去瞧瞧,忽听一声呼唤,吃惊回头,见师娘从后走来。

闵柔脸上揉着月色清辉,恍如月下仙子,走到虚竹身边,躲着他的目光,扳
着脸道:「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虚竹正自发痴,脱口而出:「师娘,你真美!」

闵柔一下子愣住了,随即莞尔一笑,心想:「他这话十分冒昧,却也十分纯
真。这个木头虽然说长大了,但在自己面前却永远是个孩子,倒是自己和他生分
了。」

转身向虚竹笑道:「师娘不敢说美了!你们一天天长大,师娘可也一天天老
了。」说完瞧瞧木屋,接着说道:「你师父在那房里,你莫去扰他。」

虚竹吃惊道:「师父在里面?」

闵柔点点头,道:「你师父自创了一门厉害功夫,练功时从不许人接近。我
担心他今日喝多了酒,因此来瞧瞧,你且回吧。」

虚竹答应着转身离去,走到远处一回头,见师娘犹自孤零零立在那里,不禁
十分奇怪:「师父练得什么功夫,连师娘也不能接近。」

第十三回自到瑶台畔

第二日,众英雄云集练武场。石清在场中央的高台上向四周拱拱手,大声说
道:「契丹南侵日急,现天下英雄会集于此,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一个
妙策,使得契丹鞑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

他说了这句话后,一个银髯老者走出人群,声若洪钟道:「常言道蛇无头不
行。今日大伙儿便推举一位人人心服的豪杰出来,由他领头,众人齐奉号令。」

群雄你一言我一语。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吧,不用推举旁人
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能当得起,中原群雄的盟主,自是非
名剑山庄石庄主莫属。」

台下群雄纷纷鼓掌,显是赞同之意。虚竹紧靠台柱躲在闵柔身后,见她仰头
望着高台,满面笑容,欢喜不胜。

掌声稀落时,却有人高叫:「我看也未必,昔日丐帮帮主乔峰,那是何等英
雄威武?如果领袖群雄,也必得像他那样英雄好汉,否则人心难服。」说话之人
是丐帮装束。

接着有人应道:「你说乔峰厉害,叫他出来比划比划。」

先前那人回道:「他老人家怎能屈尊和你这样的人物比试?」

又有人叫道:「那乔峰别的不说,其身世已被揭穿,他不是我大宋子民,你
为你们前任帮主说话,那你们现任帮主呢,叫他出来比划比划。」

那个丐帮弟子原本不忿名剑山庄抢了丐帮风头,一听此话暗自羞愧,叫道:
「武林高手,不独名剑山庄,就算北乔峰不行,还有南慕容,他既然没来,这个
大会散了也罢,今日无论谁出任帮主,也难以服众。」

石清脸上蒙了一层阴影,唇角动了动,似要开口说话。

忽然远外传来尖厉女声:「什么『南北中』,都不是『东西』,都是沽名钓
誉的人间败类!」众人吃惊寻声,闪开一条路,见一个头顶蒙纱斗笠的黄衣道姑
径直走向高台。

虚竹大吃一惊,拽拽闵柔衣袖,惶恐地说道:「师娘,我认得她,她就是李
梦如。」

闵柔低声道:「不用怕,她数次来闹事,都被你师父打退了。」

虚竹惊喜道:「是么?师父比她还要厉害?」

闵柔哼道:「这歹毒女人最歹毒的功夫就是藏在她拂尘中的『冰魄银针』,
涂有剧毒,一发就是三颗,极难躲避。若非你师父的功夫突飞猛进,只怕我们早
被她害了。」

李梦如走到场中,拂尘一摆,身子飘上了高台,面对石清叱道:「你处心积
虑,还不是为了做盟主,今日终于露出了你沽名钓誉的真面目。」

石清微微一笑,大声道:「推选盟主是为了拯救苍生,利国利民,今日来的
英雄也个个不顾危险,准备救民于水火,何为沽名钓誉?」群雄齐声喝彩。

石清接着说道:「今日武林盛会,为的是天下公道。李梦如道友若为一己私
愤,请改日再来,敝庄一定尽力招呼。」群雄一听李梦如之名,顿时熙攘起来。

李梦如冷笑几声,厉声道:「说得好听,我问你,对清白女子始乱终弃,难
道也是救民于水火?」说着摘下头上斗笠,怒气冲冲一扔,群雄立时鸦雀无声。
玉罗刹是武林第一有名的女魔头,除了寥寥几人,多数人只听过未见过,现下一
睹魔容,却不想十分赏心悦目。

石清露出尴尬之色,一时无言以对。闵柔身形一拔,跳上台去,挡在丈夫身
前,对李梦如道:「你伤我年儿,害我老父急痛仙逝,你反恶人先告状,羞
也不羞?」

李梦如怒道:「他也配有女儿吗?」

闵柔自顾说道:「我们夫妻自始情深意笃,你妄语挑拨诬陷,羞也不羞?」
不待李梦如开口,继续问道:「修道之人,当知自重,你对有妇之夫纠缠不休,
羞也不羞?」她语调不高,但吐字极快,字字清楚。

李梦如被这三个「羞也不羞?」问得一时语塞。

此时,台下无数眼光在二女身上转来转去。李梦如的相貌气质本已一流,但
闵柔一上台,登时将她比落下风。好多人在想:「乖乖!难怪石清始乱终弃,要
是换了我,多半也得这么做。」

李梦如深吸一口气,凝神望了一眼远方,手中拂尘忽然向前一挥。石清从闵
柔身后迅疾挡在了闵柔身前。闵柔见状从腰间抽出银剑,叫道:「你这个女魔头
尽管来,今日我花雨仙子替天行道!」话虽如此说,她自知武功比李梦如相差甚
远,悄悄往丈夫身后躲了躲。

李梦如方才那一挥只是虚招,这回听了闵柔的话,拂尘又是一动。群雄的心
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有人已经发出了惊呼,却见李梦如只是将尘丝搭在了自己手
臂上。群雄顿时大失所望,心里空落落得好不难受。

其实李梦如早已愤怒之极,本要当即发难,但是一运气,双腿隐隐发麻。她
暗暗吃惊,在曼陀山庄岔了经脉,至今未愈,冒险前来果真生变。而石清功力大
进,李梦如始终奈何他不得,所以才不惜与段世为敌,抢夺六脉神剑。

李梦如的神色瞬间变得十分平静,轻轻说了一句:「乔峰在寻找一位带头大
哥。」这句话说得极轻极快,只有台上的人能够听清楚,闵柔虽然听见却不知其
意。

李梦如接着大声道:「名剑山庄盛名赫赫,庄主夫人却在众位贵客前,出头
露面拿枪弄剑,这就是石庄主的家教吗?自家夫人都教不好,怎能教好天下英雄
呢?」

闵柔鼻子一哼,叫道:「说得好!我便替天下英雄教教你这个女魔头。阿清
闪开,让我来教训她。」她知石清绝不会由她孤身犯险,却不料石清果真闪开了
身子。

「啪——!」石清突然挥手,居然打在闵柔脸上。所有人都愣住,见石清粗
个嗓门大声斥道:「妇道人家懂什么?让天下英雄笑话,下台去!」

闵柔不敢相信得盯着石清,脸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顿足道:「你真听
她的么?」

说完气急败坏要向李梦如扑去。

石清又是一声厉喝:「我让你下去,你听见没有?」他这一声又尖又细,显
然真的气得急了。「啪——」又是一声脆响,这一掌又快又重,群雄只是闻声,
没瞧清他怎么出的手。

闵柔踉跄几步,脸颊清晰印上了几个红指印,满眶盈泪,终于忍不住呜咽,
扔剑跳下台,捂着脸跑走。

李梦如含笑作揖:「既然来得不巧,今日告辞了。」

石清客气道:「恕不远送!」李梦如轻跃下台,飘然而去。

石清干咳一声,叫道:「大伙儿继续吧。」群雄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如此
结果实是出人意料,有些人深为闵柔不忿,但人家教训老婆也在情理之中;有些
人暗为石清喝彩,打了自家夫人两巴掌,便化解了一场纷争,确属谋大局者。

经过如此一闹,群雄无心再争论谁作盟主,石清作盟主之事也再无人异议。
群雄呼啦散去,在江湖中三五成堆谈论这场武林盛会,最精彩的一节自然是「玉
罗刹醋海搅风波,石盟主两掌定乾坤。」

英雄大会后,虚竹整日运功。降龙十八掌的纯阳心法确能压制住寒痛,但一
停功,寒痛就继续发作,痛楚非但没有减轻,疼痛时间反而越来越长。

闵柔闻之来看望,瞧得心惊肉跳,不忍目视。待他平息了下来,恻然问道:
「这病到底怎么来的,竟如此害人?」

虚竹发现她憔悴许多,想起英雄大会那一幕,更不敢说出心中秘密了,含泪
道:「我也不知道,总之这病好不了,现下只想死了,不再受这痛苦。」

闵柔大惊:「年纪轻轻怎说这话?」蹙眉沉思了半晌,安慰道:「你不要心
急,师娘明日去找你师父,他或许有办法。」

第二天,闵柔唤来了石清。自英雄大会,这是夫妻第一次相见。

石清给虚竹瞧瞧脉,说道:「脉象不乱,也不像是中毒。」然后叫人拿来针
灸用的盒子,用一根长针向虚竹穴道一刺。虚竹一疼,那针居然刺不进去。石清
皱皱眉,手指运力一触虚竹的檀中穴,虚竹不觉运力相抵。

石清倏得缩回手,目射精光,问道:「发作的时候,什么感觉?」

虚竹答道:「忽冷忽热,却都聚在骨子里。冷得时候,好似冻得僵了,热得
时候,又像无数烫针在扎。最后半个身子冷半个身子热,那时最疼得受不了。」

闵柔惊呼:「这是什么病?」

虚竹却觉这种痛苦说着说着就来了,失色惊叫:「哎哟,不好!」石清伸出
双掌推在他后背。

虚竹但觉后心处涌来一团团温和雾气,遇寒则热,遇热则寒,温乎乎得充溢
全身,那寒痛居然没有发作,不禁喜极而泣,叫道:「多谢师父救我!」

石清却恶狠狠盯着虚竹,问道:「你哪里学来的功夫?」

闵柔瞧了瞧石清神色,也追问道:「木头,莫非你学了什么邪门功夫?」

虚竹不敢说出万劫山庄的春宫图,谎道:「我是在少林寺,跟和尚学的。」

闵柔惊道:「原来你栖身的寺庙是少林寺,都学了什么功夫?」

虚竹哪里编得出来,摇头说不知。

石清冷笑:「不知道名字,总知道招式吧。」

虚竹不得已背了一段悟痴常念的那几句经文。

石清闭目苦思,喃喃自语:「不错,将武学精义藏喻于佛理之中,的确高深
莫测。」随即张眼惊问:「你师父是谁?」

虚竹至此,也不敢说出丽春院的悟痴,便道:「是少林寺一个扫地和尚,我
并不知他的名字。」

石清显得越发惊异,突然烦躁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示意闵柔随他出去。

次日,虚竹的寒痛再次发作。闵柔闻讯赶来,满脸不忍地看他在床上折腾。
虚竹想起昨日的事儿,伸手向闵柔叫道:「师娘……求你叫……师父救我!」

闵柔坐到床边,任他抓住手臂,过了一阵儿,见他终于挺过这次,才叹了口
气,神色既难过又无奈。

虚竹惊惶问道:「师父昨日……跟师娘说了……是不是?」

闵柔为难道:「你师父说你……走火入魔,他也无能为力。」

虚竹吃惊道:「那就是说我没得救了?」闵柔低下头,没有应声。

虚竹心里极为慌乱绝望,猛地扑在闵柔怀里,哭叫道:「师娘……」闵柔想
起他小时候曾哭着叫自己一声娘,顿时心酸落泪。

虚竹发觉泪水打湿了脸,这才醒悟到自己正埋头伏在师娘怀里,不禁害羞,
抬眼见她滴落一颗泪珠,又满心感动,心想:「世上只有师娘对我好,我死在她
怀里,好过无休无止的折磨。」想到这里,便觉自己真得要死了,于是闭上眼睛
挪挪头脸,舒舒服服枕在闵柔腿上。

闵柔有些警觉,低头见虚竹唇边的绒须,心慌道:「我把他当作孩子,其实
他也真不是孩子了。」却又见虚竹面额湿汗虚弱不堪,又实不忍推开他,心想:
「他没了几天活头,还要受如此痛楚,实在可怜!他在世上无亲无故,我作师娘
的应该多给他些疼爱。」

闵柔宁下心神,虚竹却开始心猿意马,满脸的温暖柔软,充鼻的粉香甜腻,
尤其从闵柔腿根缝隙传出的一股子温热,烧得他心通通乱跳,呼吸不觉得急促起
来,他努力捕捉温热中的一丝神秘的气味,心知那是师娘独有的气味。

闵柔看虚竹好像睡着了,更加不忍心惊醒他,但他热热的呼气却让她觉得腿
间越来越热,渐渐热出一种异样来。她越来越不安,双腿微微发抖,几次想把虚
竹从腿上推开,可莫名其妙竟不敢触他身子。

虚竹闭眼假寐,在充斥脸鼻的干热浓香间,忽然嗅出一股潮气来,那神秘的
气味也越发浓烈。他心里咯噔一下,不觉睁开眼睛。闵柔顿时慌张,双手一推虚
竹肩膀,不料虚竹猛地合臂,死死搂住了闵柔后腰。

闵柔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再看虚竹身体蜷缩,肩膀剧颤,口中呜呜有声。原
来虚竹的寒毒最怕心里动火,此刻再次发作,顷刻间疼得脸肉痉挛,冷汗频频。

闵柔用力地拉开虚竹的手臂,心惊道:「怎这么快又发作了,难道他就要死
了。」再顾不上许多,大声叫人去找石清。

来人为难道:「庄主正在闭门练功。」

闵柔知道,石清练功时严令不得有人打扰,她犹豫一下,亲自将虚竹抱起,
发狠道:「我带你去,让你师父再试一试,总比现下疼死要好。」

闵柔抱着虚竹来到小屋前,敲门唤着石清。石清开门出来,神色疲惫,满额
汗珠。闵柔一怔,刚要开口说话,石清已挥手过来,「啪——」打在闵柔脸上。
闵柔抱着虚竹跪在地上,傻呆呆发愣。

石清怒气冲冲,见闵柔半边脸红肿起来,又觉过意不去,叫道:「你来这里
做什么?不知我练功时最忌人打扰么?」

闵柔轻轻将虚竹放在地上,强忍着委屈,站起噙泪道:「这孩子的病连着发
作,我实在怕得不行,求你给他看看。」

石清不耐烦道:「不是跟你说了么,他没得救了。」

闵柔软语再求:「你昨日给他运功,他就不疼了,现在他疼得这么厉害,你
再帮帮他。只过得今天也成,阿清——!」

石清叹口气,恼道:「他以后越来越疼,我哪有恁多功力给他。」说完在门
前为虚竹推了功,虚竹立时不疼了。

闵柔低头道:「多谢你了!」

石清端详着她,干涩道:「你跟我还用这般客气么?」

闵柔再也抑制不住委屈,大哭道:「怎不用谢?你……你还当我是你的妻子
么?」

石清等她哭了一会儿,叹道:「阿柔,对不起,我一时气急,也是练功太专
心。」

闵柔抽泣着道:「你只知道练功,这都多少年了,女儿又不在家,你可知道
我……我好羡慕人家。」

石清怔了怔,声色俱厉道:「你嫌我冷落你了,是不是?你羡慕人家夫妻恩
爱,是不是?」他声音忽然变得尖利刺耳。

闵柔瞧他一眼,有些胆怯,忍住哭咽,柔声道:「这倒也不是,我知道你这
般辛苦,都是为了名剑山庄,都是为了我们娘俩儿。」

石清口气柔和下来:「你知道就好。以山庄现下的威望,名剑山庄创立时也
不过如此,何况我还要做一番大事业。不说别的,且说那李梦如,如果不是我琢
磨出一套克制她的武功,咱们能安安稳稳站在这里么?」

听他提起李梦如,闵柔的眼圈又红了,垂泪道:「你现在武功高了,名气有
了,脾气也大了,三番两次抬手就打,还当着别人的面!你记不记得?以前我打
你,你都不还手。」闵柔说着自己倒红了脸,当初她意外失身于石清,狠狠打了
他两巴掌。

石清也记起了往事,二人目光对视,情意溶溶。夕阳在闵柔白腻的脖颈上洒
了一层余晖,映衬得她份外美丽娇柔。

「阿柔,我有时烦躁难忍,真是对你不起。」石清轻抚闵柔脸庞,柔声地说
道。

闵柔心里一软,握住石清的手,瞧他鬓发凌乱,胡须也有小半粘在下颏,显
是练功很辛苦,心疼道:「我怎会真得怪你,倒是你自己刻薄自己。」说着伸手
要去理他须发。

石清慌忙拦住她,握紧她手,说道:「我知道这几年苦了你,以后我百倍偿
还,好不好?」

闵柔眼露柔情,脸上越来越红,轻轻靠向石清胸前,细若蚊声:「不好,我
要你今晚偿我,就今天一晚……」不想石清跃后一步,脸上灰白,像被她吓了一
跳。

闵柔吃了一惊,羞道:「我想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些年你一直……
苦了自己,休息一晚上不行么?」

石清突地激动起来,伸手一指地上打坐的虚竹,叫道:「你说休息?少林寺
一个扫地和尚,也能教出他如此深厚的内力,我们名剑山庄能吗?」石清不等说
完,已急不可待,匆匆转身回屋。

闵柔无奈叹道:「你看你,不是对我一本正经,就是着急生气,不能像以前
一样,好好说会话么?」她话未说完,石清已用力关上了房门。

闵柔低头瞧瞧虚竹,抬头要对屋内石清说什么,张了张嘴,终又忍住,转头
问虚竹道:「现在真得不疼了?」

虚竹点点头,尴尬强笑:「一点不疼了,谢谢师娘!」

闵柔犹豫道:「那就回去休息吧。」说完抬脚先行走了。

虚竹回到房间,既悲痛难抑,又心灰意冷,心想:「师娘为我挨了师父打,
可明天呢?难道忍心再让师娘为难?」

他收拾好衣物,拿上来时偷的银子,悄悄来到了闵柔住处。远远见屋内燃着
灯,到门前起手敲门之际,吃惊想到:「我怎这么糊涂,若向师娘辞行,她多半
不许我走。」

于是慢慢缩回手,蹲行到了窗下,手指沾了唾沫润湿窗纸,无声无息挖个小
洞儿,心道:「此去多半就是永别。不好当面辞行,总得瞧上一眼再走。」

屋内,闵柔坐在妆台前盯着铜镜,长发笔直披到地上,右手里拿着玉梳,左
手玉葱般的手指缓缓滑过脸颊,神情若有所思。

她已换上了一袭绿色便裙,松垮的衣口滑出半个雪膀,烛光在她脸上轻轻跳
跃。虚竹在窗下只能看到闵柔的侧面,也觉美不胜收。

过了一会儿,闵柔叹了口气,将头发捋到身前,左手握住发梢,右手玉梳慢
慢梳起。她一歪头侧身,正让虚竹从她敞开的胸襟瞧见了雪乳,碎衣蠕动,半片
雪乳时隐时现。

虚竹血液沸腾,见闵柔越梳越慢,左手轻轻伸入衣内,眯着眼睛,手指在胸
脯缓缓滑动,时不时绕上雪乳,最后久久停在一处,双颊晕红,双唇微启。

虚竹心跳加快,仿佛看见了那点嫣红在雪白指尖下赫然膨胀,也仿佛听见了
红唇里吐出的呻吟娇喘。忽觉出自己浑身发热,吃惊不敢再瞧,恐怕引得寒痛突
然发作。

他小心从窗前退开,心慌意乱,腿酸无力,直到出了山庄,双腿还在发抖,
心里想着师娘此刻是不是辗转反侧,是不是像那晚的马夫人一样。想到马夫人,
虚竹眼光一亮,心里高叫:「怎么忘了那第十八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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