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红【经典古代】(全)-4


  第七章

会客的地点在扬州名妓秦水衣的画舫上,苏慕情上船的时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已经等候多时,幸好沈烟清与稻叶楼陈庸先行赶到,逢迎打点,才让等墨颜起床等得迟到的苏某人可以在后面慢慢地磨。

北方药材生意被几乎被落弦山庄所独占,许多珍奇的药材被洛云天钳制住货源,使得观叶楼在药材方面的生意一直难有起色,这次北方的药材商主动与苏慕情接洽,是得了洛云天默许的,算是送观叶楼一份大礼,而洛老爷子的示好之意,不言自明。

陈年花雕绵甜适口,醉香楼顶尖的厨子被调来准备餐点,再加上艳冠群芳的歌妓秦水衣,柔情似水,弱不胜衣,点缀得三月末的瘦西湖更是风光如画。

画舫慢悠悠地渡向湖心,春风中时不时夹着阵阵笑语,琴声缠绵悱恻,宾主相谈甚欢,苏慕情一边与三位客人寒暄交谈,一边漫不经心地抚着怀里的小猫,全然不顾别人讶异不已的神情。

听南宫凝的介绍,三位分别是凉州洪德馆主人洪修,柳州济善堂主人宋平,并州永庆堂主人乔松年,三名伶俐的小厮分立在主人身后,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座中点缀着几名美艳女子与清秀少年,气氛很快热络起来,墨颜戒备地瞪大了眼,小爪子挠弄着苏慕情的手腕,生怕他被那些风情万种的尤物们勾了魂去。

他那几分小心思苏慕情猜得一清二楚,手指有意无意地抚弄着墨颜的下巴,时不时拈一块点心喂他,墨颜舒服地趴在他膝上,抓着苏慕情的手指轻轻啃咬,玩得不亦乐乎。

湿痒的感觉从指端一直传到心里,撩人心神——这小妖精越来越行了,为人夫君者,真是受用得紧。

酒过三巡,开始时道貌岸然的君子们现了原形,与小倌歌女们调笑起来,至于娇柔荏弱的秦大头牌,一双眼睛始终黏在沈烟清身上,让墨颜着实松了一口气。

但有人心里却冒起了酸水,洪德馆主人洪修藉着几分酒意,讪笑道:“秦姑娘今儿个光顾着给沈堂主斟酒了,沈堂主艳福不浅,真让在下羡慕。”

有人喜欢如松似柏英武强壮的铁汉,有人则喜欢斯文俊俏玉树临风的书生,秦水衣看起来属于后者,一直依偎在沈烟清身边,殷勤备至,一双秋水明眸,更是脉脉含情地凝在对方脸上。

沈烟清听出他话里有话,淡然一笑,朝他举举杯,和为贵。墨颜支愣起两只小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苏慕情弹弹他的脑袋,也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乔松年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去继续与陈庸攀谈,摆明了事不关己,那左拥右抱的济善堂宋平饶有兴致地盯着沈烟清,笑道:“听闻沈公子才艺卓绝,今日可否赏光,让我等开开眼界?”

“宋老板谬赞了。”沈烟清淡淡地道,“沈某怎当得起?”

“沈公子何必自谦?”宋平不依不饶,道,“沈公子年少时便誉满京城,公子王孙争相结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真龌龊!墨颜呲呲牙,前腿扒上桌沿,又被揪着尾巴拽下来,苏慕情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笑得高深莫测。

沈烟清皱了皱眉,与身边的女子对视一眼,仍是一派温文尔雅,柔声道:“水衣,借你柳琴一用可好?”

秦水衣甜甜地笑了,吩咐丫头取过琴来,沈烟清勾起唇角,笑容中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讥诮之意,十指划过琴弦,悦耳的乐声如流水般散播开来,秦水衣和着琴音,徐徐唱道:“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依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叟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琴声缠绵,歌声幽怨,搭配得天衣无缝,一曲唱罢,倒尽了众人寻欢作乐的胃口。

沈烟清扫视一周,气定神闲地收了琴,道:“献丑了。”

宋平没料到会碰这么个软钉子,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平凡的脸上表情有些呆滞,那双幽暗的凤眼却带着与外表不符的邪魅之气,放肆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

这人显然是风月老手了,毫不掩饰猎艳的目光,若换了别人,或许会窃喜一番,但放在早已不堪烦扰的沈烟清身上,只会徒生厌恶。

墨颜啃了一半叉烧,又竖起耳朵看着对面,一人一猫都清楚,沈烟清已经被惹恼了。

偏偏还有人不识相地火上浇油——洪修粗着嗓子,道:“秦姑娘好歌喉,再给咱们唱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何?”

墨颜气得咻咻直喘,却被苏慕情强按着动弹不得,沈烟清脸色也变了,面沉如水,缓缓起身,对洪修冷然道:“请。”

顷刻之间,画舫已靠岸,二人一前一后掠了出去。

众人立在船头观望,墨颜咬住苏慕情的手指磨牙,眼中气怒交加,好似在问:你为什么不管?

苏慕情抽出被咬得发疼的手指,弹在小黑猫脑壳上,低语道:“以那人的性子,我若帮忙,才是折辱了他。”

小黑猫歪着脑袋看他,似懂非懂,又像在问:咦,为什么?

“因为你太笨。”苏慕情将他的脑袋扭回去,道,“好好看着吧,烟清可不是省油的灯。”

***

认识沈烟清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温文尔雅,宽容大度,对下人亲切和善,甚少责罚,对朋友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和他在一起,如沐春风。

但这并不意味着被人蹬着鼻子上脸的时候,他会一笑置之。

那洪修性情虽莽撞,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练家子。低叱一声,腰间的缅铁剑已迎风抖得笔直,剑光如电,方寸不离沈烟清周身要害,沈烟清掠出去时只顺手抄了一双象牙箸,本来一剑就能斩成数段的东西,硬是让他使用七十二路分水刺的手法,险险地贴着剑刃平滑下去,避其锋芒,防守得密不透风,与洪修缠斗在一起,身形翩然,游刃有余。

“好身手!”身后传来一声赞叹,苏慕情转过头去,不意外地看到宋平精光湛然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死盯着沈烟清,并摇着扇子啧啧赞叹,“人不可貌相,观叶楼果然藏龙卧虎。”

苏慕情但笑不语,墨颜根本无心听别人拍马屁,径自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喵喵直叫。

若不是忌惮着有外人在,只怕他早不顾一切地变回人形了。

一双搛菜用的筷子,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竟能斗得不分上下,不仅小黑猫看得兴奋难耐,就连苏慕情,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出来——来者是客,这洪修是伤不得的,而以沈烟清的本事,气他个半死,倒是未尝不可。

果然,过了百余招后,洪修气急败坏地大吼:“拔你的剑!”

用一双筷子算是怎么回事?!成心侮辱人么?

“你还不配。”沈烟清淡然一笑,眸中森冷如冰,错身闪开一剑,反守为攻,手上的筷子直取洪修的天灵盖,洪修忙抬剑抵挡,眼看对方招式用老,然而那双筷子竟脱手飞出,破风而来,洪修大惊之下,挥剑斩去,岸上看热闹的人也叫了起来,心想这一剑下去,不仅是筷子,连沈烟清的手腕只怕也是要齐根斩断了。

墨颜一双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苏慕情安抚地揉着他的后颈,神态自若。

阵阵惊叫声中,沈烟清竟抬手迎向剑锋,真气盈灌,宽敞的袖口顿时如刀剑般锋利,施展出少林“铁袖流云”的绝技,凛然挥出,只听“咯嚓”一声,洪修被震得虎口发麻,定睛一看,手中只剩半截断剑,而沈烟清毫发无伤,正笑吟吟地拾起落在地上的筷子,漫声道:“水衣舫中的物事,弄坏了可是要赔钱的。”

众人默不做声,洪修长一口短一口地出气,末了,宋平幽幽叹道:“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呐……”

回到船中,墨颜立时撒开四爪蹭到沈烟清身上,扒开他的袖口检查了一番,见手腕上连破皮都没有,不禁又惊又喜,对面苏某人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泛上几分酸意。

沈烟清将他抱了起来,带着发自内心的温柔笑意,与方才冷淡而讥诮的笑容截然不同,右手边秦美人依偎在侧,百意百从,左手边宋平殷勤讨好,眼神势在必得。不知为何,沈烟清有意无意地冷落了貌美如花的秦大头牌,对宋平倒热络了许多,言笑晏晏,在对方提出赏花听曲的进一步邀约时也爽快地一口答应。

墨颜眯着明媚的猫儿眼,一头雾水,突然后颈一紧,被苏慕情拎着脖子抱回自己怀里,他仰起头,舔舔那人的手指,狡黠地看着对方——

吃醋了?

得到的回答是重重地一枚爆栗敲在脑袋上。

***

回到府里,墨颜迫不及待地变了人形,衣服带子胡乱系上就跑去找沈烟清,被忍无可忍的苏某人半路截杀,直接扛回房里狠狠教训了一番,等他浑身发软双腿打颤地被苏慕情扶出来时,已是晚膳时分了。

沈烟清噙着一抹笑意,为羞得红潮满面的墨颜公子盛了一盅水晶百合,便与苏慕情说起画舫上的事。

“你觉得宋平有蹊跷?”苏慕情一边替墨颜挑鱼刺,一边分神来回想当时的情景,英挺的浓眉拧了起来。

若说那人的言谈举止,虽有些轻佻却也算不上无礼,处处表现得含蓄温文,但那眼神,却盛满掩饰不住的狩猎之欲。

一个人的容貌可以遮掩变换,但那双眼睛,却是最容易暴露本性——易容成平凡木讷的皮相却配上一双风流自赏游遍芳丛的勾魂眼,最多能唬住像墨颜这样涉世不深的小呆瓜。

“南宫结交的朋友,品行大致可信。”苏慕情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前年我见过宋老板一面,长相与现今并无不同,难道说……”

沈烟清抿了一口酒,迟疑道:“我猜,这个宋平,是他人易容而成。”

“哦?”苏慕情停下筷子,沉吟道,“宋平在北六省也算一方势力,岂会放任一个假货出来招摇撞骗?”

沈烟清垂下眼睛,眸中闪过一丝阴冷,缓缓道:“他的易容术,师承于‘千面童子’,宋老板必然已遭了毒手了。”

苏慕情闻言一惊,对江湖上易容术之类的小把戏他虽然不甚精通,却也听说过“千面童子”的大名,传言此人阴狠毒辣,易容所用的数千张人皮面具,竟都是从活人脸上生生剥下制成,精妙非凡,即使亲近之人也难以辨认,而他性好渔色,残虐凶暴,不知害了多少家娇滴滴的掌上明珠,江湖上人人恨之入骨。

“千面童子已有近十年毫无言信了,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苏慕情看了墨颜一眼,招小双带他去休息,血腥话题,少儿回避。

墨颜偏偏不肯,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溜来溜去,被苏慕情瞪了一眼后低下头乖乖吃饭,装聋子。

沈烟清神色凝重,道:“千面童子十年前死在我师父手上,今日那个,想必是他的徒子,知晓了我的身份,前来寻仇罢了。”

苏慕情却笑了,道:“观叶楼岂是任人来去自如之所?烟清,你多虑了。”

沈烟清欲言又止,末了低叹一声,起身离座。

非关惆怅,只是想起当年京华一场大梦,风光月霁,歌舞升平,转眼间祸起萧墙,繁华盛景风流云散,不禁有些念旧罢了。

至于那个冒牌的宋平,究竟会玩什么把戏,他倒是相当期待。

***

换洗过后,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搂在一起,芙蓉帐中,喁喁细语。

墨颜对沈烟清的事好奇得紧,一直缠着苏慕情问个没完,苏慕情揉捏着他的脸蛋,笑道:“他是前任兵部尚书亲手养大的,六年前景帝即位,楚尚书弃官而去,他也便离开京城,南下途中认识了我,跟着我一同来了扬州。”

墨颜“哦”了一声,侧过身一手支腮,又问:“那个宋平是不是想害他?”

“或许吧。”苏慕情点了点头,将他揽在身侧,道,“别瞎操心了,你帮不上忙。”

“谁说的?”墨颜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皱皱鼻子,拱拱苏慕情的肩头,很快倦意袭来,他絮絮叨叨地呓语了几句,沉沉睡去。

***

南宫凝前日启程前往并州,府里清寂了不少,宋平几乎天天来约沈烟清出去,各种追求手段纷纷出笼,缠得沈烟清头大如斗,还得耐着性子虚以委蛇,真是烦不胜烦。

好不容易觑了个空,沈烟清甩掉暗中盯梢他的人,一人悄悄来到秦水衣的水依楼。

小楼婷婷立于水,像它的主人一样柔雅清幽,沈烟清躺在透出缕缕清香的软榻上,品着波斯商人带来的葡萄美酒,双眼几乎眯在了一起。

“辛苦你了。”秦水衣软绵绵的声音催人欲睡,一双柔荑轻巧地按捏着他的肩膀,窗边的小铜炉里燃着镇定安神的熏香,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他没来找过你吧?”沈烟清半闭着眼,一手垂在身侧,好像要睡着了。

秦水衣噗嗤一声笑了,道:“这几日他不是一直缠着你么?哪分得出时间来找我?”

沈烟清暗暗叫苦,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他撑起头,沉吟道:“或许,他并不知道你的身份?”

秦水衣点点头,嗔道:“十几年交情了,同在扬州,我却几个月也见不着你一面,谁能想到我们的关系?”

沈烟清拍拍她粉嘟嘟的脸蛋,笑道:“是啊,休说别人,就连楚大哥,若看到当年那个顽皮凶悍的管事丫头出落得这般娇柔可人,只怕也是不敢相认的。”

秦水衣不着痕迹地在他后颈狠掐了一把,沈烟清识趣地闭上嘴巴,知道自己后颈上必然青淤了。

他们都是自幼跟着那个人的,十几年青梅竹马,情同姊弟,后来尚书府家破人散,秦水衣也流落到扬州,抛头露面做起了卖唱的营生,所幸有槐叶楼暗中庇护,才没人敢为难她一个弱女子。

沈烟清曾数次劝说她换个营生,毕竟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在风尘中打滚总是不适宜,但秦水衣不肯,至于原因,她不说,沈烟清也知道——他们,谁也没有放弃寻找那个人的下落。

无论坊间的传言多么不堪,楚大人对他们的养育之恩、师徒之义,万死难以报其一。

“既然他不认得你,你自己小心些,不要惹火烧身。”沈烟清不放心地低声叮嘱。

秦水衣点点头,蛾眉轻颦,若有所思道:“我觉得那宋平,或许不止是寻仇那么简单……他看你的眼神……”活像要把人剥光了生吞下去一样。

沈烟清的头又开始疼,低咒了一声,感觉到秦水衣纤细微凉的手指揉上额角,才稍稍好受了些。

离开水依楼时天已有些薄暮,回到府里,看见墨颜在后院湖畔,正捧着一把谷粒喂鸟。说来稀奇,那些向来怕人的雀鸟竟都停在墨颜肩头膝上,争食鸣叫,亲热万分,沈烟清立在拱门处,不禁看得呆了。

“沈大哥!”墨颜朝他招招手,又转过头对肩上那只喜鹊说了句什么,只见那喜鹊啄啄羽毛,振翅飞起,直接停到他的肩上,与他大眼瞪小眼。

沈烟清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站了片刻,他试着伸出手指轻触那只喜鹊的尖喙,那鸟儿竟也不怕他,在他手指上不轻不重地啄了几下,逗得他笑出声来,道:“墨颜,好大的本事!”

墨颜笑嘻嘻地洒掉谷粒,跑到他面前,接过那只啄个没完的喜鹊,道:“他们是我在山上的朋友。”

沈烟清深吸了口气,看着墨颜与百鸟嬉戏玩耍的样子,暗暗做了决定——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没有权力因一己恩怨连累到身边的人,没有资格为贪求片刻安宁而置大局于不顾,更没有勇气,去破坏如此和谐美好的画面。

有道难行,不如归去。





第八章

一弯残月挂在天边,在凄迷的月光照映下,林间的道路更加坎坷难辨。

密林中的空地,开阔平整,很适合即将到来的较量。

沈烟清将一支洞箫凑到唇边,吹奏出呜咽低回的调子。

身后传来悠然从容的脚步声,渐渐接近,缓缓吟道:“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乌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沈烟清停止箫音,转过身来,淡然道:“你来了。”

“佳人有约,岂敢不来?”宋平一双眼睛幽深漆黑,闪动着显而易见的嗜血的兴奋。

沈烟清丢开那支洞箫,冷冷地看着他,问:“你是谁?又为何来扬州?”

宋平笑了,抹下精致的人皮面具,道:“我来,为一株倾城名花。”

淡薄的月光下,仍能看清他是个非常俊美的男子,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只是眉宇之间戾气未敛,笑容中含着几分阴狠。

沈烟清比他想象的还要平静,气息平稳,眼神淡定,连声音都清朗依然:“你是千面童子的徒弟?”

他点点头,笑道:“江湖上,我的名字是‘孙怜雨’。”

沈烟清眸中似有火花闪现,一瞬即逝,孙怜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你似乎并不惧怕?”

期待对方惊惶失措的想法落空了,他不禁有些失望——哪一个落在他孙怜雨手中的人不是受尽折磨凌虐而死?为何这人竟没有丝毫的惧意?

“很好。”沈烟清退后一步,朝他拱了拱手,“请。”

这一生有过多得数不清的较量,每一次他都不会吝啬一个彬彬有礼的“请”字,无论是点到为止的切磋,还是你死我活的拼命。

孙怜雨低声笑了,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打量困入罗网的猎物:“你不是我的对手,乖乖束手就擒就好。”

“做梦!”沈烟清低叱一声,剑如匹练,当胸刺来。

孙怜雨错开一步,拔剑出鞘,与沈烟清缠斗在一起。

刀剑撞击声惊起了树梢的眠鸟,月光越发幽冷黯淡,夜风穿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沈烟清的剑术揉和了海南剑派的狠辣阴绝与峨眉剑派的空灵闲适,再加上深厚的内力相佐,在江湖上已数上承,然而与孙怜雨交手不过数百招,他已隐约意识到:这人敢如此狂妄,并非无所倚恃。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沈烟清屏气提神,不敢有丝毫轻怠,反观他的对手,却悠闲得如同花间漫步,甚至还在刀光剑影中调笑于他:“世人皆传你是他的娈童,烟清,他抱过你么?”

沈烟清咬牙,出手更加迅疾,剑剑封喉,完全不留退路,拼着一死,也要将对方诛于剑下。

“这样的性子,我喜欢。”孙怜雨轻声笑道,漫天的剑影霎时收敛起来,一招一式都变得柔似春风,然而出手却更为刁钻,毫无破绽,逼人的剑气如浪涛般席卷而来,混着淡淡的香气,顷刻间,沈烟清已汗透重衣,喘息声清晰可闻,体力飞快地流失,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朦胧中,那双无法逃避的幽深眼眸,燃烧着露骨的欲望,萦绕在他的周身。

他不会不懂那种眼神代表什么,只是他宁可死,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侮辱!

“你已中了牵魂散,何必苦苦挣扎呢?我会让你品尝到人间至乐。”温柔的声音灌入耳膜,无异于索命恶鬼,沈烟清忙屏住呼吸,然而为时已晚,体内真气紊乱薄弱,渐渐无以为继。

气怒之极,反而笑了,菲薄的月光映出昔年一笑倾城的风采,饶是见多识广的采花贼也不由得看呆了眼。

沈烟清挽了个剑花,勉强提起最后几分真气,使出一式“白虹贯日”向对方喉咙袭去,孙怜雨从没碰上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若不能得胜,谁不是求得全身而退?沈烟清难道是疯了?!只怕他的剑还没沾上他的喉头,便已被自己一剑穿心了。

不成功便成仁么?他偏不让他如愿!这般性烈如火的人,更能带来征服的快感。

孙怜雨提气纵身,躲开那一剑的同时向沈烟清欺去,然而就在他将点上对方穴道的时候,沈烟清一翻腕,剑如灵蛇一般,向他肋下斩去,孙怜雨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有余力挣扎,慌忙抽身,只觉肋下一阵灼痛,鲜血已渗透了衣裳。

孙怜雨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肋下的伤,伤口不深,所幸躲得快,他瞪着对面那人,眼神阴毒狠辣,沉声道:“很好,沈烟清,今天我非得到你不可!”

两人重又展开一场激斗,沈烟清方才侥幸得手,内力已被牵魂散消弭殆尽,全身上下虚软如棉,使不出半分气力,手中的剑很快被挑飞,孙怜雨狞笑着伸过手来,正在暗叹此命休矣时,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尖锐的剑气如坚冰般冷硬森寒,逼得孙怜雨不得不挥剑抵挡,同时一股轻柔的力道托住沈烟清的身体,向后一送,将他稳稳地放在草地上。

“苏、慕、情!”孙怜雨瞪着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咬牙切齿,将要得手之际却落了个前功尽弃,任谁都会火冒三丈。

夜风吹动衣袂,那个狷狂俊朗的男人持剑而立,月光都仿佛明亮了起来。

苏慕情绽开一个从容淡定的微笑,问:“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孙怜雨怔了怔:“何出此言?”

苏慕情敛了笑容,一字一句道:“若没有,我便送你上路了。”

浓浓的杀气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孙怜雨明白能将内力如此收放自如的人江湖上寥寥无几,苏慕情的功夫显然在沈烟清之上,但要他放弃到嘴边的肥肉,实在心有不甘。

“得罪了。”苏慕情没有给他犹豫不决的时间,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刺穿凝滞的空气,如毒蛇的红信一般悄无声息,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它的来势,孙怜雨大惊失色,一敛息向后掠去,险险地躲过这一剑,却没躲开夹挟而来的剑风,腮边一热,已有猩红淌下。

苏慕情原本家学渊源,又师承昆仑剑派,成为昔年武林第一高手北松老人的得意弟子,江湖上已鲜有对手,如今盛怒之下,出手更是狠绝不留余地,交手数回合,孙怜雨渐渐招架不住,一咬牙,触到剑柄上的机簧,数枚钢针如暴雨一般朝对方射去。

苏慕情冷哼一声,长剑回腕一抹,将那些暗器尽数击落,剑走空灵,如丝帛般连绵轻柔,剑气却凌厉得穿肌透骨,顷刻之间,孙怜雨手脚的经脉尽被挑断,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喉间,孙怜雨委顿在地,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轻易地被废了武功。

苏慕情原本刺向他胸口的一剑又硬生生收回,转回身摸摸沈烟清的额头,急问:“你中了毒?”

沈烟清点点头,强撑着坐起身,道:“不碍事,先杀了那个恶贼。”

孙怜雨突然放声大笑,道:“他中的是牵魂散!三日内若无解药,不仅功力尽失,还会全身僵裂而死,苏慕情,你纵杀了我,也救不回他一条命!”

苏慕情在他面前蹲下,幽暗的月光下看不出表情,声音平淡温和,问:“你不怕死?”

孙怜雨冷笑:“有沈堂主相陪,黄泉路上岂会无趣?”

苏慕情皱眉,在他身上搜过一遍,孙怜雨嗤笑道:“解药不在我身上,沈堂主若肯允我一度春风,那解药……”

“楼主!杀了他!”沈烟清怒叱道,苏慕情却站起身来,抚着下巴似乎在考虑什么,直到沈烟清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才见他似笑非笑地扫过来一眼,朗声道:“世间竟有如此欠揍之人,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墨颜,出来吧。”

风中传来一声虎啸,一阵腥风刮过,只见墨颜骑在一头矫悍的猛虎上,从密林间跃了出来,那头老虎径自走向奄奄一息的孙怜雨,一只前爪搭上他的胸口,低啸一声,只等苏慕情下令。

“沈大哥!”墨颜从虎背上跳下来,朝沈烟清跑去,吓得小脸煞白,一迭声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沈烟清摇摇头,不解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你要问她了。”墨颜伸手一招,下午见过的那只小喜鹊飞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珠与他对视了片刻,突然扑愣着翅膀飞上前,狠狠地啄了他脑门一下。

“哎呀!”沈烟清低叫一声,抚着被啄痛的地方哭笑不得,墨颜将那鸟儿放到他肩膀上,道:“她很担心你,若不是她飞回来报信,沈大哥你就危险了。”

沈烟清怔怔地看看他肩头的喜鹊,又抬头看着一脸忧色的墨颜,清冷的眸中渐渐有了暖意,展颜笑道:“谢谢你们。”

墨颜扶着他站起来,慢慢走到孙怜雨面前,威风不再的采花贼正被那只老虎拨来弄去,一脸恨不得立时死去的神情。

苏慕情笑得高深莫测,悠然道:“孙公子,三日之内将解药交出来,否则——”

拖长的尾音无须说明,落到这头猛兽颔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孙怜雨又喷出一口血,嘴上仍不肯服软,道:“你想让它吃了我?小爷会怕才有鬼!”

“虎大哥不会吃你的。”墨颜插嘴,不屑地扫了他一眼,啧,这种烂人,吃了会闹肚子。

苏慕情将他揽在身侧,道:“三天,记住了。”

说罢,三个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老虎吼了一声算是告别,一爪拍昏犹自叫骂不休的孙怜雨,叼住他的衣领朝密林深处拖去。

两日之后,孙怜雨乖乖地配出了解药,并且死活要向官府投案,苏慕情还没来得及答话,恶名远扬的采花贼又被一虎爪拍昏,拖回山里,从此,孙怜雨绝迹江湖,成为一件无头悬案。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

回到府中,先安置了沈烟清,墨颜兴奋得根本睡不着,洗澡的时候在浴池里扑腾个没完,直到苏慕情进来,将湿淋淋的小黑猫捞出水,裹上布巾放到一边,才稍稍安生了些。

安生的原因不是被苏慕情煞住,而是被美色迷住——苏慕情在池边一件件脱掉衣服,露出结实精壮的身体,蜜色肌肤沾了水珠之后更显光润,带着淡如原野的好闻体味,引得小黑猫心痒难耐,就地一滚变成人形,光溜溜地朝苏慕情凑过去,一边撩水为他泼洗身体,一边咬着耳朵说起了悄悄话:“慕情,今天的事,我也有功劳哦!”

苏慕情笑着拉下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里,道:“论功行赏的话,算你一个头功。”

墨颜眼睛一亮,溜下水去,整个人贴在苏慕情身前,问:“要怎么赏我?”

一双桃花眼柔媚缠绵,瞎子才看不出里面有多少情爱,苏慕情一手穿过披散的长发,扶住他的后脑,吻住他柔软微颤的双唇,恣意辗转,舌头巡遍口内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小妖精唇齿间盈满自己的气息,才缓缓松开他。

墨颜早被吻得头晕脚软,靠在苏慕情怀里喘个不停,发烫的脸颊磨蹭着他的,双臂环着他的颈项,感觉到那双厚实有力的手正在自己身上游移不去,墨颜低吟一声,哑声道:“我回房等你……”

“不。”苏慕情灵活的手指已朝他腰下探去,声音低沉惑人,带起阵阵愉悦的颤抖,“就在这里。”

热水随着厮磨的身体而环绕着周身,刺入身体的手指缓缓动作着,墨颜绷紧了身体,强忍着冲出喉咙的呻吟,及腰的长发浸在水中,绽放出引人神往的风情,沉浸在抚爱中的身体燃烧起火一般的热度,喘息浅促而灼热,阵阵扫过苏慕情的颈项,无意间惹得对方更加欲火焚身。

原本没打算真在浴室里欢好,可是,苏慕情叹了口气,胯间的欲望已经被引逗得即将失控——看来是低估了这小妖精的能耐了,抱起早已昏头转向的墨颜,将他的后背抵在池边,一双长腿缠住自己的腰,迫不及待地将硬热的欲望埋入他体内。墨颜轻叫一声,双手紧扣住他的肩膀,水气朦胧的桃花眼迷醉不已,随着他的动作款摆着腰身,鼻腔里逸出甜腻的哼鸣,催人情动,情欲熏红了俊俏无瑕的面容,快感席卷周身,水雾缭绕的浴室内弥漫着浓情正酣的粗喘与低吟,和着激荡的水声,久久萦绕不去。

情事过后,墨颜将脸埋在苏慕情的肩窝,双臂仍搂着那人的颈项,任他为自己清洁身体。

“墨颜,松手,你像一块小膏药。”苏慕情笑着拍拍他的背,示意这种姿势不方便共浴,墨颜却搂得更紧,闷不吭声地摇了摇头,气息有些哽涩,苏慕情觉察到不对劲,硬是拉开他的双臂,扳过他的脸蛋,问,“怎么了,不高兴?”

墨颜只是摇头,眼圈已经红了,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苏慕情胸口一阵揪痛,亲亲他的脸颊,柔声问:“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墨颜吸了吸鼻子,颤声道:“我……害怕,你不知道,当你和孙怜雨打的时候,我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使暗器,想叫你小心……又怕分你的神……我……你要是有个万一……我也不活了……”

苏慕情捧起他的脸,绵绵密密的吻落在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上,像是回应他浓浓的情意似地,小心翼翼地吻遍每一寸肌肤,咸涩的泪水沾入双唇,每一滴都是他最珍贵的收藏,而怀里这只深情纯稚的小妖精,更是上天赐给他的无价之宝。

好不容易哄得墨颜收了泪水,苏慕情开始抱怨,道:“你该对我多一些信心才是,你相公我武功还是很高的。”

墨颜低声笑了,亲昵地绕玩着他的头发,问:“江湖上无人能敌么?”

苏慕情装模作样地沉思了片刻,道:“无人能敌倒不敢说,不过我出师至今,只碰见过一个能打赢我的人。”

墨颜被勾起了好奇心,扒住他的肩膀,追问:“那个人是谁?”

苏慕情一指弹在他鼻头上,笑道:“就是你,小妖精!”

全天下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对手,唯有墨颜,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伤一星半点。

墨颜刷地红了脸,一边胡乱地为苏慕情擦身,一边嘀咕个不停:“瞎说,我又不会武功,怎么打得过你?”

这小妖精有的时候真的很笨呐!苏慕情摇头叹息,开始暗暗思忖:下次,是不是需要换个不那么含蓄的示爱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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