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明【全本】-26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10节武夫

赵引弓确认袁崇焕已经是按察使后,黄石知道自己的全盘计划都落空了,无论是对后金还是对文官集团,这次觉华战役都并未能帮助黄石取得决定性战果。

在北京临危请命时,黄石给自己定的目标是重创后金大军。他原来估计以努尔哈赤的骄狂,后金军很可能会像历史上那样分兵抄掠宁远近郊。而黄石本计划像历史上的袁崇焕一样把军队集结在宁远堡中,等后金军分兵的时候以三营东江军为先导、十一营关宁军为后劲,争取打出连续的击溃战。

宁远离辽阳千里,冬天又是天寒地冻,假如后金军真的在宁远被击溃,那建州军能活着回去的恐怕十不存一,这样的大胜利足以宣告辽东战争的结束。

但是回到长生岛的时候,黄石遇到了第一个挫折,那就是吴穆已经把一半兵力调走了。

不过三千长生岛子弟加上宁远、觉华的十一营关宁军,辽镇和东江镇的联军还是有近三万战兵,黄石一直认为关宁军除了勇气外什么都不缺,战斗经验也可以靠装备来弥补。对面的后金军不过是一万多披甲和几千蒙古仆从部队,明军有兵力和主场作战的优势,此外骄狂不可一世的努尔哈赤还很有可能会分兵。

因此从长生岛启程时,黄石仍然是信心十足,满心想着要好好把握机会,把后金大军毁灭在辽西的冰天雪地里。可是这个美梦在觉华被无情地打破了,当时宁远堡已经开始戒严,而没有宁远的七营野战军,黄石的兵力就过于薄弱。

此时黄石只能寄希望于努尔哈赤自己发疯送死,因为黄石已经没有主动出击的实力。也不太可能击溃后金主力了。但觉华一战努尔哈赤不肯配合地发一把疯,而是扔下了蒙古仆从部队自己退去了。面对实力未受大损地后金军,黄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既然如此黄石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是阻止袁崇焕的升迁。现在身为武将的黄石极其不愿意袁崇焕有机会巡抚辽东,因为黄石认定袁崇焕骨子里是看不起武人的。而且袁崇焕比较野蛮,朝廷法度对他来说……就是废纸一张,就是拿来撕毁着玩的。

唐以后,皇帝要杀二品官员的话,一般都要下诏狱穷治其罪。有明以来更是如此,朱元璋作为开国帝王也要讲求形式主义,杀蓝玉的时候都要罗织罪名,把全套的程序老老实实地走一遍。以黄石现在的官阶,就是天子都已经无权把他推出午门斩首。不过黄石清楚袁崇焕不能以常理度之,这位老兄杀武将的时候简单粗暴。比朱洪武的胆子还大。

中国上下几千年,包括汉、唐、两宋和大明的历代皇帝在内,袁崇焕是唯一一个敢不经任何程序就直接把正一品武将推出去斩首的人。黄石不得不承认,这种超过历朝皇帝的魄力,还有这种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王霸之气给了他巨大地威慑感。

于私,黄石知道只要自己一天还是武夫,那就是有更大的官阶在袁崇焕面前也没有用。虽说明末文视武如奴婢,但像袁崇焕这样“杀武夫如屠一狗”实在也是太夸张了,所以为了自己的脑袋着想,黄石希望袁崇焕永远不要有机会上台。

于公,通过觉华防御战及随后的追击战,黄石已在关宁军中建立起了一定威望。现在高第威信扫地,辽西将门声名狼藉,只要辽西没有一个强势的人物,那自己提督辽西也就不会有太大的阻力。如今黄石已经有了三营嫡系和不少旁系,再加上辽西地人力、物力。黄石认为平定后金也不是很遥远地事情了。

可惜,黄石满腹的如意算盘被赵引弓一句话轻易地打破了,历史仍然行进在原来的轨迹上。现任的兵部右侍郎阎鸣泰是坚定的布防关外派,早在王在晋倒台之前,阎鸣泰就主张在觉华修筑城池。阎鸣泰认为觉华孤悬关外。平时后金根本无力拔除,而冬季集中兵力防守觉华也较容易。只要觉华一天在明军手里。后金军就无法紧逼山海关。

历史上,面对高第的撤退提案时,阎鸣泰力主坚守宁远堡,而朝廷最终也采纳了阎鸣泰的方略,并根据阎鸣泰的提议提升袁崇焕为按察使,以便统一指挥宁远三协十五营。现在袁崇焕离巡抚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事先黄石就知道坚守关外派会胜利,而坚守关外必然需要一个统一指挥的官员,所以他费尽心机横插了一杠子,还冒着内阁震怒地危险强行要来了节制文臣的权利,就是指望朝廷不会再提拔袁崇焕为按察使。

可是等黄石离京后,内阁抗不住兵部的汹涌抗议声,最后还是按照他们的意愿拟票,和历史上一样提升袁崇焕为按察使,节制宁远三协官军。在文臣集团的压力下,天启皇帝最终也同意了这个折衷意见,即:袁崇焕和黄石两者之间互不节制,但都有对宁远三协地指挥权。

历史上的宁远之战,辽西明军不过斩首二百余具,而这次仅觉华一战就斩首近两千三百级,加上追击地战果已经超过两千七百级。既然袁崇焕已经升了按察使,那关外的所有胜利就都有袁崇焕的一份运筹之功。黄石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自己身为武将拿不到这份功劳,所以袁崇焕升任辽东巡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明日一早,我就和赵大人一起去拜见按察使大人好了。”既然计划破灭,那黄石就更不敢怠慢了,他敢得罪孙承宗可不敢得罪袁崇焕。此时黄石已经下定决心,历史上祖大寿是怎么做的,他就要怎么做,反正决不能重蹈满桂和毛文龙的覆辙。

“还有报功的问题,明日黄大人最好也给按察使大人一个准信。”觉华首级该如何分配。还有众将的表现如何,这些按理说本该是赵引弓这个文臣负责地,但他很多时候都不在场,而且赵引弓现在已经自认完全不懂军事,所以他就要黄石自己去和袁崇焕说。

“多谢赵大人关照。”

赵引弓走后。黄石就把觉华的六位将领找来商议这件事情。这两天在黄石的主持下,六位关宁军将领重新分配了战果,防御战和随后的追击战的全部首级都被加在了一起。按照事先地商定,全部战果的七成是关宁军的,这七成的首级又被分成了九份,姚与贤、金冠和胡一宁这三位参将每人拿两份,而张国青他们三位游击每人拿一份。

姚与贤所得亦不少,最后的追击战算了他的一份功劳不说,黄石同样会在战报里添上他的名字。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有文官作证的追击战。宁前道的文官们为了分一份功劳,也会为这次追击大大吹牛的。

要说这次胜利已经足够辉煌了,弘治朝以后对北虏单场斩首数最大也就是千余,这次觉华单场就有两千两百具,而追击战金参将他们又割了四百多具首级,现在也要加到觉华单次战役中去。这些天关宁军地六位将军日思夜想的就是事后的封赏。一想到单次共两千七百具的斩首数。哥几个就兴奋得睡不着觉,觉得怎么也够升几个总兵出来了。

黄石主持分配了战果后,姚参将和几位同僚也就和好如初了,他们心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眼前又没有敌人和工作,那大伙儿自然就是夜以继日地喝酒。人逢喜事精神爽,金冠自从打完追击仗后,现在睡觉睡得熟、吃饭也吃得香、身体变得特好,连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许多。

因为清楚姚与贤和金冠地劣迹。所以黄石本来对他们二人是有些看法地,但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黄石对觉华众将的看法也在不断地改变。金冠曾在战场说过一句话:“追人的感觉真好。”虽然这句话是他的无心之语,但却给黄石以很大的触动。

所谓兵为将胆,黄石不禁回想起自己在广宁初上战场时的情景。那时他面对杀气腾腾的后金大军时,也只有落荒而逃一招。觉华这几位将领虽然胆小、虽然有不少小农意识、虽然总想占点小便宜。但黄石很清楚没有他们的合作就没有胜利,现在黄石也把姚参将等人归类到“可挽救对象”这个集合里去了。

天启五年的除夕夜,首先是赵引弓作主持,带领大家祭祀天地和大明历代先帝,然后文官去祭祀文宣王,武官则在黄石的带领下祭祀岳王。黄石念完了中规中矩的祷词后,就领着大家上香、叩拜,众武将都不芶言笑,一个个都面沉似水。

仪式的最后需要黄石致词,觉华众将都站在黄石背后静静地等待着。事先黄石已经准备好了腹稿,但随着肃穆的祭祀仪式的进行,黄石看着面前栩栩如生地岳王雕塑,想到自己五年来的志向和奋斗,一时感慨万千,竟然把自己的这份工作忘了个干净。

现在姚参将又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地位,他紧随在黄石背后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道:“黄军门。”

“哦。”黄石从沉思中醒来,不过一时间却想不起自己的草稿来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木偶。

一介武夫、幼年丧父、母子落魄、出身于卑贱之末、行走于行伍之中,可这样的一个人却能留下千古美名,享受万世的敬仰,令帝王失色、使豪杰扼腕。岳王静静地坐在那里,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黄石,这么一个普通的木雕,却能传过来令黄石感到窒息的力量。

——我能够穿越到明末这个时代;能够生存下来成为一名保家卫国的边军将领;能够追附岳王骥尾,保卫华夏子民不受战火蹂躏,真是幸甚至哉。

一股强烈的感情涌入心田,黄石脱口而出:“大丈夫当如是!”

接着他就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郑重地向着岳王比了一下,就好似是在给前辈、给师长敬酒一般。关宁众将听到这不伦不类的祷词,先是一阵沉默。跟着就响起了咕噜咕噜的饮酒声,姚参将喝完后学着黄石的样子比了一下空碗,也朗声向着岳王保证道:“大丈夫当如是,快哉,快哉。

……

祭拜结束后就是欢乐的酒宴时间。虽然黄石觉得最近欢乐的时间有点过多。但应酬就是应酬。在酒宴上的时候黄石觉得金参将和姚参将和好如初了,因为他发现这两个家伙又在偷偷地对眼色。一会儿就看见姚参将端着酒碗过来了,脸上满是醉态,眼睛朦朦胧胧的似乎已经喝高了。

姚参将借酒撒疯地和黄石聊起了女人,聊了几句后就把问题往黄石个人身上引,还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姚大哥说笑了,小弟在广宁从军后甚是贫苦,无力下聘娶亲,现在别说是妻室了,就是妾也没有一个。”黄石很爽快地给姚参将释疑后。就自觉地把头低下,免得影响了醉得一塌糊涂的姚参将和他同伴的交流。

黄石低头喝酒的时候,也能想象得到姚参将、金参将他们眼神在空中来回激射的情景,耳朵里似乎都能听到那那些视线碰撞时打出的噼啪火花声。东江总兵毛文龙还好,他早在辽东镇的时候就是军官,那个时候就已经回杭州娶妻了。但普通的东江军军官的终身大事一直是老大难问题。

一般说来。有点身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入军户,军官一般也都是世袭地将门之间联姻。可是东江军官几乎全部出身自行伍,以前都是小卒,自然不会有将门来联姻。而且原本是贫苦辽东军户的东江军官多也无力成亲,现在他们身份提高了,大多数人也都对妻子有了更高的要求,所以不太愿意草草对付一个,结果就是一片高不成、低不就的景象。

还有就是辽东战火纷飞,女性死亡率大大高于男性。所以东江镇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这也加剧了东江军官的成亲难问题。比如东江副将陈继盛,虽然官位很高了,但一直窝在宽甸那个鬼地方,所以没有良家女子愿意嫁给他。历史上直到毛帅死后。陈副总兵横下一条心,接收了毛帅的妾做老婆。总算是过上了有家地生活。

再比如黄石的结义大哥孔有德,他也一直因为穷而没有机会成亲。在原本的历史上,孔有德因为英勇善战而升到参将,但仍然没有良家女子愿意嫁给他,孔有德直到四十岁还是孤身一人。到了崇祯四年的时候,孔有德、耿仲明等东江军官团在登州作乱,反正大伙儿杀头的罪都犯下了,孔有德就索性带头强抢官宦小姐做老婆,总算是和手下一起集体结束了光棍生涯。

虽然黄石现在地位较高,但毕竟他还不是辽西的人,又是一个从小兵爬上来的暴发户,再说东江镇贫穷没有油水,所以黄石认为姚参将也就是来打探一番罢了,离实质操作还差得很远。不过自己现在刻意结好关宁武将,没有必要在这个小问题上撒谎,免得让别人认为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

黄石抬起头的时候,姚参将他们已经完成了视觉交谈,不出黄石所料,姚与贤也没有进一步发问,而是又把话题扯开了。倒是金参将下首的胡一宁神采飞扬,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像是刚刚抛下了什么沉重地心理负担。又过了一会儿,胡参将就满脸堆笑地去给赵引弓敬酒去了,这还是他几天来的第一次。

天启六年,正旦。

来了觉华这几天,黄石喝的酒比他以往几年加起来都要多了,不过昨夜他还是非常克制的,因为今天要去拜会袁崇焕,这个事可万万不能疏忽。

今晨黄石很早就起床了,而赵引弓却是一场宿醉,他走出来的时候还连连向等了很久地黄石抱歉。对此很理解的黄石自然没有任何怨言,等他梳洗后两人就一同向宁远堡进发。

昨天黄石就已经仔细打听过了关于袁崇焕的事情,但在路上的时候,黄石还是不厌其烦的向赵引弓询问一遍。赵引弓察觉到了黄石的紧张,不禁善意地解释道:“按察使一向很看重黄将军,此次大破建虏,黄将军居功至伟,按察使大人也一定急着想见见黄将军吧。”

黄石微笑着连连点头:“不胜荣幸之至。”

才抵达宁远堡城下就有士兵飞速前去通报,入城后黄石就跟着赵引弓直奔官署而去。快要到达的时候,赵引弓望见官署的中门已经打开,他笑着对黄石道:“看来按察使大人要亲自出来迎接黄将军了。”

黄石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赵引弓不解地反问了一句。黄石作为太子少保,又获赐尚方宝剑,现在和袁崇焕的地位相同,两人都可以节制关外军务而互不同属,说是分庭抗礼也不为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官署大门外,赵引弓下马站着等黄石先和袁崇焕见过平礼,然后自己再上去行下官礼。

只见黄石下马后一个箭步上前,躬身抬手就是一个叩拜大礼:“末将黄石,参见按察使袁大人。”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11节捷报

黄石用的是觐见顶头上官的三鞠三叩之礼,礼毕,他耳边传来呵呵的爽朗笑声,还有和蔼的一句:“黄将军请起。”

“谢按察使大人。”有生以来又一次,黄石如同小学生一样地拘谨守礼,老老实实地谢过了面前的武将克星。

跟着袁崇焕步入官署的时候,黄石听见对方在前面称赞了一句:“觉华一战,黄将军力克强虏,当真了得啊。”

作为一个经历过素质教育考验的人,黄石对押题还是有一定心得的,自从知道袁崇焕升任按察使后,黄石就已经孜孜不倦地预备起了问题和配套答案。这些套话早就已经烂熟于心,今天这一路行来的时候黄石在心中反复温习,生怕忘记掉了。

所以现在一听袁崇焕的话,全神戒备的黄石立刻就把预备的辞令脱口说出:“全是按察使大人赞画军务、料敌先机,末将怎敢居功?按察使料定觉华乃东虏之所必攻,故预先布下四营精兵猛将,大人如此高瞻远瞩,实令末将感佩之至……”

黄石先抑扬顿挫地发了一大通感慨,然后又咯里咯嗦负的关键:“……此番末将在觉华迎头痛击建虏,虽亦是将士人人用命,但胜负实操于按察使大人帷幄之中,末将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按察使大人如此夸奖,真是羞煞末将了。”

袁崇焕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带出了黄石这好长的一堆真心话,这让站在一旁的赵引弓脸上不禁浮起了讶然之色。黄石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玩意的时候,赵引弓忍不住又打量了黄石好几次,那眼光就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黄石感觉到了赵引弓的目光,这让他心中不禁一酸。虽然是自己出兵拯救地觉华。但黄石也记得自己曾经差点负气而去,如果没有那个人在关键时刻唤醒自己的良知和责任感,觉华的几万生灵此时早已灰飞烟灭。

觉华一战,众多的文官武将都从中得到了不少荣誉和利益,但那个拯救了几万人性命的女子却不为人所知。除了黄石一人外,就连她地亲哥哥也不知道她立下的功绩。后来她又为了另外两个亲人而冒死奔向战场,到现在还生死未卜。

——真是疯子啊,完全不懂得害怕么?救得了几万人却救不了自己。

黄石心中虽在感慨,嘴上却仍是滔滔不绝,走入中厅后他才收住了话头。这期间袁崇焕一直也没有打断他。按察使大人脸上现在已是笑意盈盈,自顾自地坐到了主位上,长袖一摆就让黄石坐到上首客座上去。黄石当然死活不肯坐上去,最后还是跑到袁崇焕的下手,找了一个椅子小心翼翼地贴边坐了。

黄石坐下后发现自己的近卫官洪安通也跟了进来。他把脸一沉就要洪安通先出去,但袁崇焕这次却笑着制止了他,黄石谢过以后,就让洪安通站到了自己的身后。面前的按察使、也就是未来的辽东巡抚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还笑吟吟地请黄石一起喝茶,这让黄石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知道自己的第一步算是赌中了。

黄石一直以为:自古好作惊人之语者。罕有不喜夸赞之语的。

对努尔哈赤的死因,黄石有自己的看法。原本历史上宁远之战爆发于天启六年正月,努尔哈赤打完宁远后,二月份就跑回沈阳赶走了毛帮主;三月努尔哈赤远征辽北去打林丹汗,长途跋涉千余里,比宁远之战的作战范围还要大、历时也更长;五月的时候努尔哈赤又一路狂奔返回辽阳,再次把攻入辽中平原的毛帮主赶回朝鲜。

五月底赶走毛帮主后才安生了不到半个月,六月陈继盛又翻过长白山攻入建州,明军不仅把阿敏和镶蓝旗包围在了赫图阿拉(建州卫)。还一直突破到萨尔浒切断了建州和辽东的联系。于是努尔哈赤六月底又带着代善、莽古尔泰和皇太极三大贝勒赶回了建州,一直到天启六年八月初,努尔哈赤才把陈继盛又赶回了宽甸的深山老林里,为赫图阿拉和阿敏解了围。

从天启六年正月到八月,七十岁高龄地努尔哈赤打了近六个月地仗。超过千里的远征也有三次!以黄石的私下揣测,真被十八磅炮的大铁球击中的话。别说努尔哈赤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就是一条七岁的霸王龙也未必能撑过八分钟,更不要说八个月了。若努尔哈赤真被十八磅炮轰中后还能跳得这么欢,那他一定不是在地球上孕育出来的生物。

黄石曾看过有关宁远之战的历史档案,记载努尔哈赤宁远受伤地记录只有三条:

最早的一条是在努尔哈赤死后,天启六年底朝鲜使者去宁远时,袁崇焕告诉朝鲜使者:努尔哈赤三个月前身亡,乃是因为一年前被十八磅炮打中了。

第二条在朝鲜国王的实录里,努尔哈赤死亡一年后,朝鲜王说——他听曾去大明的使者说——大明有人说——努尔哈赤好像、也许、大概似乎在宁远中过炮。

最后一条是毛文龙给大明朝廷的奏章,毛文龙说——他听朝鲜国王说——努尔哈赤可能在宁远负过伤。

除去以上的档案,另外在努尔哈赤死后几个月,袁崇焕宣称自己曾打伤过他,如果仅仅是这种行为的话,黄石宁愿称其为“事后诸葛亮”或者是“大言不惭”。但还有一个问题是:历史上袁崇焕在说这话之前,他给大明朝廷打过正式报告:“老汗发痈而死”,而大明朝廷向辽东巡抚袁崇焕核实以后,作出地最终结论也是:“天心厌乱,故诛老奴。”

黄石由此认为:袁崇焕他自己也知道,真要是被十八磅炮击中了,就是钢浇铁铸的人也被轰成渣滓了;袁崇焕心里明白努尔哈赤之死跟宁远半点关系也扯不上。因此袁崇焕不敢在给朝廷的奏章里信口胡吹,也从来没有跟一个大明臣子说过他曾击中努尔哈赤。

那么袁崇焕几个月后对朝鲜使者说得话,很显然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黄石认为这就叫“瞪着眼睛说瞎话”。不过袁崇焕是被满清弘历捧红地“民族英雄”。对普通人的形容词自然不适用在“民族英雄”身上,所以袁崇焕不叫说谎,而叫“好为惊人之语”。

此时,好为惊人之语的袁崇焕正在给黄石和赵引弓念他的奏章,实际上也就是他对宁远之战的陈述。据袁崇焕所说,此次宁远堡地防守甚为凶险,后金军趁夜挖洞,一夜就把宁远堡小半城墙的地基统统挖空了。

赵引弓听到此处心里不禁有些狐疑,宁远堡耗费国家白银数百万,除去深壕坚垒不说。仅是城墙就宽达数丈,再说以辽东的冬季气温,土地冻得犹如钢铁一般。那建州士兵竟然能在黑夜中视物,又不惧严寒,更能越过深壕把铁一样的墙基一夜挖空,还挖了几十丈……难道建奴个个都是属土拨鼠的不成?

赵引弓还没有来得及问话。却听黄石失声叫道:“哎呀。这却如何是好啊?”

看见身经百战的黄石一下子变得面无人色,赵引弓脸上微微一红,为自己的少见多怪在心里暗道了声惭愧。

“本官有红夷大炮!”见黄石屏住呼吸凝神细听,袁崇焕得意洋洋地挥了一下手,跟着又扫了一眼给朝廷奏章的草稿,把脸一沉的同时加重了语气道:“红夷大炮一炮发出,则靡烂十数里!”

赵引弓没见识过原子弹和蘑菇云,想象不出这种宏伟的场面所以又是一愣,见多识广地黄石单手按胸长吁了一口气。抹去了自己额头上的涔涔冷汗,叹道:“好险,好险。”

才说完,黄石又抚掌大笑道:“红夷大炮,果然厉害!如此乱炮齐发。挖墙的建奴自然尽数填了土坑,按察使大人真是神算啊。”

袁崇焕捻了捻长须。又说了奏章上的一段故事:“炮中建奴一大头目,奴以白布裹之,大哭而去。”

赵引弓听得精神一振,连忙追问道:“袁大人,此大头目是何人?”

这份奏章黄石前世早就看过了,所以他自然是应变神速,不等袁崇焕说话就率先说道:“末将以为,可以派细作详加打探,如果有哪个伪号贝勒、额真的奴酋突然死掉,则必是此头目无疑!”

袁崇焕赞许地点了点头,含笑道:“黄将军所言不错。”

黄石心中暗赞:果然是文官比武官会写奏章。那祖大寿等辽西将门的奏章里从来都是指名道姓,所以皇太极的数位儿子,都在不曾出现过地战场上被关宁铁骑重伤。那扬州十日的多铎,甚至被关宁铁骑击毙过!

满嘴阿谀之词的黄石又和袁崇焕聊了个把时辰才尽欢而散,听说宁远堡要设宴款待自己后,黄石又赶忙请求先去更衣,把绣虎的大红官袍换上。望着黄石的背影,袁崇焕对赵引弓笑道:“黄石此人甚有自知之明,又无骄狂跋扈之气,很不错啊。”

一边的赵引弓没吭声,袁崇焕见他脸色有异,讶然问道:“你有什么心事么?可速速说与吾知。”

赵引弓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唔,老师在上,弟子……”

……

今天总的说来非常顺利,黄石走出来后痛快地长出了一口大气,嘴角上也忍不住浮起了自得的笑容。刚才在宁远官署中聊天时,洪安通一直随卫在黄石身后,黄石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了几句话,但得到的却仅仅是一、两个字勉强地简单回答。

黄石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着洪安通看了两眼。内卫队长虽然已经经过了五年历练,但说到底他今年虚岁才满二十二岁,正在容易热血沸腾的年纪。黄石很熟悉洪安通此时脸上的神色,那是种夹杂了点儿失望和疑虑的表情,虽然洪安通已经陪黄石见过很多大人物了。比如孙承宗和毛文龙等,但今天黄石的表现让洪安通觉得非常反常。

见黄石停下脚步看了过来,洪安通就恭敬地欠了下身,准备聆听黄石的命令。黄石看看这个不知愁的年轻部下,嘴角上地笑容也渐渐变得苦涩起来。从自得转化成了自嘲。他四顾无人后低声对洪安通感慨道:“言者无耻,受者无礼。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洪安通大吃一惊,急退了一步拱手说道:“大人明鉴,属下万万不敢。”

“是么?”黄石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口气里也带上了萧索的味道:“如果你不这么想,那只是因为你太尊敬我了。”

洪安通抬头看了看黄石的眼睛,注意到了里面的忧郁,就正色对黄石说道:“属下追随大人多年,大人爱兵如子、虚心纳谏,而举动多有深意。今生能追随大人。真是属下几世修来的福气,属下相信大人今日所为亦有其理,必是为了我东江镇、长生岛官兵和辽东子弟的福。”

“不错,知我者洪兄弟也。”黄石心情一下子又开朗了不少,他脸上的忧郁之色也被一扫而空——我清楚历史的轨迹,我能揣摩大人物的心态。为了长生岛子弟。也为了我自己,一定要能忍则忍。

……

辽西战场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这让天启皇帝过年都过不好了。今天虽然是正旦佳节,但天启看得出群臣都在强颜欢笑,一个个心里显然全是忐忑不安。在贺正旦的喜宴上,群臣看到天子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首辅顾大佛就摇身一变为顾戏子,拼命说些笑话来听。

既然是首辅都赤膊上阵了,其余的阁老、朝臣们也都轮番出马。努力想烘托一下喜庆地气氛。虽然他们人人都笑得很夸张(以文官的标准来看),但天子也就是凑趣地笑笑,没有太多的表示,渐渐的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贺正旦的喜宴一下子也冷了场。

如同走过场一般,宴会按照历年地流程进行了一遍。从天子到阁老、朝臣,大家把自己负责地那份废话和仪式完美地演练了一遍。看着死气沉沉的新春宴会,天启感觉满身的疲惫和不耐烦涌了上来。年轻人尽力在脸上维持着老成的笑容,一颗心却早飞到了自己的木匠作坊那里去了。

每天一睁眼,太监就会把已经计划好的一天行程捧到他眼前,然后就是去听朝臣日复一日的套话,死水一潭的生活和万年不变的礼仪,总是给天启带来难以容忍地窒息感,而这种感觉真是无边无际啊!

天启从小就不喜欢与人交流、对话,机器人一样的生活更加剧了他的这个倾向。只有在打些木匠活后,年轻的天子擦掉汗水看着自己作品,欣赏一番那些被他赋予灵气和生机的创造物,才能感到生活地美好和快乐。皇帝发自内心地喜爱自己的木匠制作,就如同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很多时候,天启会挑出他最喜欢的几件送给他的臣子,其中送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老师孙承宗。

身后的小太监偷偷提醒了一下,把正在琢磨框架结构的天启从沉思中惊醒了,嗯,大家好像都说完自己的那一份套话了,和事先制定好的流程毫厘不差……那种把人压抑得要发疯的窒息感……就快要从中摆脱出来了……只要再有一句话就可以去打木匠活儿了。天启正了正身,就准备宣布新春喜宴结束,大家可以散会回家了。

“万岁爷,大喜啊——”魏忠贤人随声到,在众目睽睽中急急忙忙跑上大厅正中,双膝跪倒在地,竟然一直滑行到御座前。魏公公双手捧着一章奏表,看上去欢喜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大喜啊,万岁爷,大喜啊……”

天启心里生出预感,他强自按捺住自己的激动,不让一丝一毫的情绪流露出来,以免破坏了帝王应有的矜持。

“山东布政司督粮通判、觉华马步兵备佥事赵引弓奏……仰仗圣上洪威……将士用命……左都督府同知都督黄石……大破北虏,斩首……”二十六日的觉华战报二百里加急到辽东督司府,辽东督司府再把它加急火速送来京师。魏忠贤双手不停地哆嗦着,捷报都复述得断断续续的:“斩首、斩首两千两百三十五具……”

“好!”再也等不及魏忠贤说完了,天启大叫着长身而起。一个不小心宽大的袍袖扫到了御案,酒浆溅洒到了龙袍上,但年轻的天子却恍若不觉,只是昂然仰首望着金銮殿最远处的天花板。

双手有节奏地反复握拳和松开,天启毫不掩饰地吞吐着气息,就好像是快要溺死的人刚刚从水面上探出了头。那种无边无际的窒息感、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一瞬间统统远离而去,只是习惯于皇帝在重大场合的威仪他才勉强压制住自己的兴奋冲动——这个正旦看起来会过得很有趣,嗯,一定会如此的。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12节分功

殿中腾起一片热烈的喧哗声,但天启暂时顾不上去分辨他们都在说什么。闭上自己的眼睛,稍过片刻觉得心中的激动之情平复了一些,这时皇帝才听清臣子们的恭贺之声,缓缓睁开眼睛,竭力忍耐着,绷着脸扫视了殿中群臣一圈。

看到皇帝威严地举手示意,整个大殿一下子也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恭顺地等着皇帝的下文。自从当上皇帝以来,天启总被要求要保持仪表,把声音语调控制得毫无起伏更是家常便饭,但皇帝此时做起来,竟然变得非常的辛苦。天启说话的时候感到自己脸颊上的肌肉不断跳动,喉结处也变得有些干涩,他问道:“两千两百三十五级,没看错吧。”

魏忠贤显然没有这么多顾忌,他喊出来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大殿里:“回万岁爷,就是两千两百三十五级,千真万确啊!”

喊完之后,魏忠贤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连肩膀也跟着晃动起来。随后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发出这么大的笑声未免太失态了,赶紧克制,绷住脸部的肌肉。可天启却对魏忠贤的出格毫不介意。下面的臣子们也都一个个紧紧咬着嘴唇,显然都在竭力按捺喜悦之情,免得出现君前失礼的行为。

“黄将军,很好,很好……”天启说话的同时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斗争,自己力排众议,顶着内阁和文臣的压力给了黄石权利;在兰台亲手把尚方宝剑搁在黄石手里;特意登上大明门为黄石送行;当着北京百姓的面给黄石打气。

皇帝感到自己的眼眶要湿润了,他这么拼命给黄石撑腰,总算得到回报了,对北虏单次战役能有两千多具的首级,这可是大明弘治朝以后的最大战果啊。天启虽然扬眉吐气,但还是记住了自己的天子身份。用足够老成和不带感情的声音作出了总结:“黄将军忠勇可嘉,不负朕望。”

这句话出口以后,天启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了,开始露出了微笑,很快就变成年轻人痛快淋漓的大笑声。看到皇帝开心地放声大笑。殿中众人也就不再强自压制了。辽西此番大胜,一下子去掉了众人心头的隐忧,大伙儿兴奋地议论起来,原本肃穆地金銮殿上顿时人声汹涌。就如同菜市场一般热闹。

“这捷报是什么时候送到的?”天启从狂喜中恢复过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重赏送信的使者。

“回万岁爷话……”魏忠贤就像是天启肚子里的虫一般,不等皇帝把话说出口,他就告诉天启他已经赏了送信地人银子了,而且从辽东都司府开始、到司礼监的跑腿小太监。只要是捷报的过手者,就人手一份。

不料天启竟然还不满意,他想也不想地一挥手:“跑了几天,换乘了八匹马,才赏五两银子。太少了,加倍!”

这时天启才注意到魏忠贤还在地上跪着呢,自己开心得过了头,一时竟然都忘了让他起来:“魏卿平身。”

“谢万岁爷。”魏忠贤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欢容让皇帝看得心里也是暖洋洋的。天启在御座周围高兴地来回踱步,兴奋得一时都坐不下来了。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地年轻孩子。天启从继位开始就完全对付不了自己身边的臣子,更无力对抗帝国庞大的官僚机构,这么多年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没有超出大明的规章范围。这次重用黄石,内阁、兵部和司礼监都不同意。想到这里天启又看了一眼拱手站在一边地魏忠贤,就是这个心腹当时都不赞同武将不受文官的节制——提拔黄石完全是我乾纲独断。而黄将军也真得很给我挣面子,这回老家伙们都无话可说了吧?

已经有小太监跑了上来。他大声朗诵着赵引弓的奏章,虽然建奴一时还没有退兵,不过奏章里面充盈着乐观的情绪。斩首两千两百具,觉华明军的代价不过是十五死三十一伤而已。皇帝和臣子们本来就受到赵引弓情绪的感染,听到损失不大更是心头大定,觉得建奴再也没有可能反败为胜了。

“山东布政司督粮通判赵引弓……”天启把赵通判地名字和官衔反复念了几遍,他身边的魏忠贤则仔细听在了耳中,虽然表面上还在傻呵呵地笑着,但心里已经把这个名字牢牢地记住。天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赵通判也很能干,而且应该也挺大度,以国家为重,不和黄将军争权,很不错啊。”

“现在就等他们正式的请功奏章了,嗯,朕还真是望眼欲穿啊。”过了这么半天,天启感到总在臣子面前走来走去不妥,于是就轻松地坐到了自己的宝座上。往靠背上一靠,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指向了那个捧着奏章地小太监:“再给朕念一遍,慢慢地念。”

……

辽西,宁远。

虽然换上了绣着老虎的官袍,可是黄石还是小心地把佩剑系在了腰上。晚上去赴宴地时候,洪安通是一定要带去的。有一个全副武装的近卫跟在身旁,再加上腰间的佩剑,黄石在面对袁崇焕的时候会比较有安全感。

“这辽西是不能呆了。”黄石一边整理好衣服一遍又一次打定主意,眼下先和袁崇焕虚与委蛇一番,然后能多快有多快地回东江去。

前些年,因为他想培育自己的力量,因为他不想被文臣节制,所以不愿意来辽西。但等黄石准备仿效戚少保和岳武穆后,他就重新考虑过了孙承宗的建议。

现在黄石手下有三营精锐,就是有人不听话黄石也能以力屈之。加上他令人眩目的战功,黄石觉得收拾关宁这帮懒汉还是有些机会的。可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袁崇焕不能上位,黄石出发前和内阁那样强硬,就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

作为一个现代人,黄石虽然很看重国家利益。但他同样坚信“大有为之身,不能自蹈死地”这句话。如果连安全的前提都不存在了,那别说一年三百万两地军饷了,就是一年三千万两的军饷也不能把他黄石吸引到辽西来。

洪安通作为内卫队长,黄石的大部分设想都不会对他隐瞒。现在洪安通见黄石一下子又改主意了。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此次从长生岛出发时,大人不是说要争取提督辽西么?”

黄石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洪安通的问题。内卫队长略一思索,就联想到了自己长官今天的异常行为。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觉华、宁远两战全胜,按察使升任辽东巡抚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大人可是想躲开袁大人,不受他节制么?”

如果洪安通连这种事都反应不过来,那黄石就该考虑换个内务部长了。他长叹了口气:“不错。洪安通你可知道杜应魁之事么?”

“属下不知,请大人明示。”

“嗯,那是天启二年……”黄石摇了摇头。洪安通不太关心辽镇的事情,但黄石对宁远发生的一举一动却非常在意。

杜应魁是原来的辽东镇军官,后来因为贪污被罢官。在长安卖酒为生。萨尔战役之后辽东大震,杜应魁因为素有勇猛之名,所以被兵部给事韩继恩荐为山海关副总兵。但杜应魁仍然坚持他吃空饷、养家丁的老路,在平均工资每月一两四钱地辽镇,杜应魁的家丁供给竟高达一百两之多。

“……辽东都司府将杜副将擒拿问罪,御史职责所在。定要知道杜副将到底吃了多少空饷。皇上就命令孙阁老、阎抚军穷治此案,而阎抚军就派了宁前道袁大人去核对人数。”

说到这里黄石停顿了一下,脸上满是惨然:“宁前道到了杜副将的营中,清点各伍人数,伍有虚者。袁大人斩其人……”

洪安通听得也是脸色大变,插嘴问道:“阎抚军让袁大人去清点人数。不过是为了穷治杜副将的贪赃罪,与营中校官何干?就算校官有罪,他也是朝廷命官,理应由刑部审理、明正典刑,怎能说杀就杀?”

“我想袁大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阎抚军让他去清点此营人数,袁大人看到人数不对了,或许是心情不好、或许是感觉不爽,就要杀人了。当时营中大哗几成兵变,但袁大人口称:‘奉阎抚军令。’遂把校官推出营门斩首了。”黄石说完后又惨笑了一声,被袁崇焕随手杀的武官真是死得冤枉,但杀了也就是杀了。孙承宗听说后虽然勃然大怒,还责备袁崇焕胡乱杀人,但袁崇焕道了声歉,也就不再追究了。

洪安通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支吾道:“这不合朝廷法度。”

黄石脸上露出无奈地神情:“袁大人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天子门生,就算滥杀、冤杀几个武将,又有谁会去认真计较呢?当时袁大人只是个小小的宁前道,但是冤杀国家五品武官这样的事情,孙阁老也不过是训斥两声罢了,连罚俸这种走走样子的惩罚都没有。现在袁大人即将巡抚辽东,我不过一介武夫,又怎么敢在辽西多做停留呢?”

和洪安通通完气后,黄石就去赴宴了,他打算等朝廷正式的奖赏下来,立刻就脚底抹油回长生岛。

走到宁远官署地中庭外,黄石就听见里面花厅中传来了怒吼喝骂声。他和洪安通前后走入花厅时,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厮打成一团的三员武将。黄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片刻后才认出其中两人正是姚参将和金参将。原来觉华六将今日也被邀来赴宴。袁崇焕没有单独接见他们,所以上一次没和黄石、赵引弓一道前来。

另外一人黄石并不认识,但那员战将甚是勇悍,一人独斗姚参将和金参将二人仍然不落下风。一大圈围观的将领们虽然七嘴八舌地喊着劝他们别打了,但却没有一个下场去拉……哦,黄石看错了,有一个人眼看就要下场去拉了。

那人正是胡一宁胡参将,在那武官飞起一脚把姚参将踢了个跟头时。只听胡参将大喊道:“别打了”,就飞身扑过去拉住了那陌生战将的一条胳膊。跟着胡参将又在高叫着“各退一步吧!”的同时,紧紧地攀住了那人的腰。那武官似乎也有些累了,呼呼喘着气向后连甩了两下,但也没能摆脱胡参将。

势若疯虎的金参将把胳膊抡得犹如风车一般。那只剩下一条胳膊好使地陌生武将奋力抵抗,才勉强接住了他的攻势。此时被踢了一脚的姚参将也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一把抹去嘴角地血,低声嘶吼了一声就又要扑上去……

感到被人从背后抱住后。姚参将骂了一声,虎跃着企图挣开,但背后的人紧抓着他不放。姚参将又痛骂了几句,但随即看到前面地金参将和胡参将都停住了打斗,姚参将一楞。这才听清身后的人一直在喊:“姚大哥,姚大哥,我是黄石,先停手,有话好好说。”

姚与贤听见来人是黄石,不禁吓了一个哆嗦,连忙点头称是。等黄石放开他后,姚参将忙着转身过来和黄石见礼,胡一宁他们哥几个也都涌了过来。在花厅里的其他辽西将领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地黄石,也都围上来套近乎,只有那个和姚与贤动武的人一脸愤然。远远地躲在一边。

黄石瞧见那人官袍上也是绣着虎,心下不禁有些狐疑,当然更不敢失了礼数,主动打招呼:“敢问这位将军是?”

那武将满脸都是气愤。这边黄石持礼甚恭,但他只是匆匆一拱手,没好气地嚷嚷了几声。他说话声音又快又含混。黄石竟然没能听懂。他打量着对面的将领:身材不高但却十分敦实,银盆大脸上有一双小眼,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这疤痕从鼻梁上一直开到他左眼窝,差点就把他眼珠子挖了出来。

姚与贤似乎看出黄石没有听清那武官说得话,就在黄石耳边小声道:“这位是宁远总兵满桂。”

满桂的大名黄石在前世早有耳闻。此人早年在宣大镇多有战功,后来就到辽镇来讨生活。满桂手下有近千经过战阵的家丁,和其它关宁军的水平大不相同。历史上宁远一战满桂的家丁就被部署在最关键的地点上,也被叙为首功。

现在满桂也是同知都督,级别上和黄石平起平坐,黄石客客气气地又和他见了一次礼,似乎消了点气的满桂又是草草一拱手,跟着就又大声嚷嚷了起来,总算让黄石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前几天的追击战,金冠他们回去晚是有原因的。宁远城下有些后金兵被火炮打死,历史上这些首级都是等后金大军撤退后,宁远军才坠下人去割取的。但这次觉华众将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就顺手把首级都割走了。

满桂气愤愤地说道:“我清点过地上的死尸了,你们一共割走了二百六十具。那天黄将军差不多砍杀了四十人,剩下的二百二十具应当还来,这是我们宁远堡的战果。”

“什么叫你们的战果,脑袋上写你的名字了?”金参将的嗓门特别大。那天宁远堡的城门都堵死了,导致他被后金军追得绕圈跑,金参将一想这事就恶向胆边生,怒道:“你们不敢从城上下来割,那当然就是我们的首级,战场上谁割得就是谁的,我大明三百年来,从没有还首级一说!”

此战姚参将一伙儿都分到了几百颗首级,傻子也知道这批人升定了。他们都是辽西的人,不比满桂这种外来户,所以宁远堡的武将们也都不太帮着满桂说话。他们顶多指望着姚参将他们手指松松,给自己漏出来些好处。

孤家寡人的满桂站在对面,而姚与贤、金冠一伙儿则聚在黄石的背后,一个个指手划脚地喷着口水。黄石侧头看了看自己身边唾沫横飞的一伙儿,猛然感觉自己好像成了电影里的黑帮老大,正领着一群狗仗人势的小弟欺负良善。

黄石越众而出,向对面走了过去,对着警惕的满桂第三次拱了拱手:“满军门,此事等请功宴以后再说吧,余一定会给满军门一个交代的。”

“黄军门客气了,”满桂听黄石语气诚恳,终于也郑重地回了一礼:“久仰黄军门威名,前次亦曾在城楼上一睹黄军门英姿。”

满桂停了一下,语气又变高了一点:“黄军门亦是带久了兵的人,儿郎们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拼命,就是为了这点军功,所以这二百二十具首级我一定要为他们讨回去。”

身后又响起如雷的喊叫声:

“谁说是你的首级,刻名字了么?”

“谁割的?你还是我们?”

“别……”黄石回头摆了摆手,正唾沫横飞的姚与贤、金冠等人只好把嘴闭上了。

满桂脸上又带上了疑色。自己的儿郎们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了首级能换些赏赐,一想到这些满桂就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二百二十具首级,黄军门一定要还给我。”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13节忍耐

刚才一听首级有二百二十具之多,黄石心里就打起了小鼓,因为追击战的五百首级他和觉华众将也是三七开的,黄石就算都吐出来也才一百多具。而之前觉华一战的战果又不好划拨给满桂,不然前面的奏章又得一通大改。

最麻烦的是,如果黄石自掏腰包把二百二十具首级都应承下来,恐怕也有埋汰觉华众将的嫌疑,可是自己一个客将,又怎么好让觉华众人把首级吐出来呢?

满桂见黄石脸上有迟疑之色,就紧紧地追问了一句:“黄军门可是答应了?”

“嗯,我有个思量,请满军门体察……”黄石思来想去,觉得最好莫过于把满桂从宁远派中拉出来,所以他打算按照对待姚与贤的处理办法,提议把满桂也算到一起参与追击的将领中去。那五百具首级还是都算做追击的战果,满桂的战功也从里面分。

这样处理似乎是比较合适的,既大大送觉华众将一个面子,也没有少了满桂的功劳。不但有利于黄石结交朋友,也可以少分一些首级出去。那二百二十具首级是宁远堡共有的,满桂总不能独吞,拿个一半也就顶天了。而如果满挂愿意列名于共同追击的将领中,那黄石情愿自己掏腰包补给他一百一十具首级。

不料黄石还没有说完,满桂就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说句不怕黄军门笑话的心里话,本来我也确实想出门和黄军门还有觉华的诸位同僚一起杀敌的。只是宁远堡为了安全起见,四门都用大石封死了,所以实在是出不去。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当先杀敌,绝不落在黄军门后面,但这次没有就是没有……”

耐心听满桂啰里啰嗦地说了会儿车轱辘话,黄石又笑道:“既然有这份心,那也就不算冒领了,大不了下次满军门也给我列一次名好了。就算是还上这次了……”

最后黄石已经是说得唇干齿焦,但固执的满桂仍然是油盐不进。他不要补偿,只要他的二百二十具首级。后来黄石甚至提出了给他些银子,但无论黄石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满桂却铁了心一般说什么也不肯答应:“黄军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天我确实没有参与追击。我只是想要回我应得的战功,不贪图没影的虚名,黄军门又要编奏章、又要塞银子,未免也把我满桂看小了。”

这话一出口,本来就有些烦躁地黄石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挺好的解决办法满桂就是不干,黄石心里无名火起,真恨不得告诉他:“不要就没有了!”

虽然这话黄石说不出口,可其他几个人却没有黄石这样的好修养,黄石和满桂扯皮的时候。姚与贤本来就听得极不耐烦,而刚才满桂最后的一段话又深深刺痛了他。

“不要就没有了!”随着姚参将开口大喝一声。剩下地人也纷纷嚷嚷起来,还有人过来拉扯黄石,让他不必再费力和满桂说下去了。

黄石叹了口气,他听说满桂书读得不多,性子也比较粗疏,原本在历史上就是有名的刺头。而且满桂一身的官阶、富贵都是他本人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挣回来的,自然脾气就比较大。黄石自认为也是凭本事爬上高位的,但他毕竟也违心奉承过无数人,而阿谀逢迎也让黄石躲过了很多麻烦,像满桂这样地死脑筋,他以前的人生想必会非常艰苦吧。

如果这个武将不叫满桂、如果黄石不曾知道此人的生平,那黄石一开始就不会和他废这么多话,而遭到拒绝后肯定也是拂袖而去。

“但这个是耿直、勇敢的满桂啊!”黄石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他一直对满桂非常欣赏,还自认为和满桂是同一类人——都是靠自身努力,一步一个脚印攀爬上高位的。

满桂和袁崇焕在宁锦之战中的表现,都给黄石留下了深刻地印象,并展示出了他们鲜明的个性。

那次是皇太极亲带两黄(现在的两白)、两红共四旗渡过辽河,后金军除了披甲兵和蒙古兵共万余外,皇太极还带来了两万多推小车的包衣(后来东西搬不过来,皇太极又从沈阳增调了近两万推小车的),防守方是关宁军三十五个野战营以及辽西地军户壮丁,袁崇焕指挥七万战兵拒战一万后金披甲兵。

黄石看过熹宗实录中袁崇焕关于“宁锦大捷”的奏报:

袁崇焕奏称:皇太极采用人海战术,靠人命填下了大凌河、小凌河、杏山、塔山、松山、连山等关外十七座城池,但明军杀敌甚众!惜败,所以没有首级。

袁崇焕奏称:关宁铁骑和后金军野战大战三场、小战七十二场,仗仗皆胜!不过因为建奴以把同伴尸体从战场上抢回去为荣,所以明军没有一颗首级的斩获。

袁崇焕奏称:关宁铁骑携大败建奴之余勇,乘胜进入锦州堡、宁远堡、大福堡坚守,并成功守住了这三座城堡!不过因为后金军喜欢把尸体拖回去焚烧,所以没有首级斩获。

辽东巡抚袁崇焕奏称:他用火海战术对抗皇太极的人海战术,比如锦州就连续炮击后金军长达二十四天之久,每天被关宁铁骑毙伤的后金官兵就算不过万也有数千之众。袁崇焕称:战斗最激烈的一天里,明军炮毙后金军四千人!重伤垂毙者逾万!

皇太极只带了一万战兵来和袁崇焕的七万关宁铁骑对垒,当然经不起大小七十余战、战战皆败,外加每天被炮毙几千人、连毙二十四天了。所以后金军就此退兵——这就是黄石把好为惊人语的袁崇焕写得所有奏折连起来看后,对“宁锦大捷”产生的系统全面的认识……果然是历史比小说更神奇。

此次进攻,后金军攻下了辽西二十座堡垒中的十七座(除了锦州、宁远、大福),抢割了明军五千顷军屯的粮食。还把两万多关宁铁骑抓回去做了包衣(其中仅大凌河一城就有四千关宁铁骑不战而降)。皇太极在回师时,还留了些人在宁远城下收割明军的秋粮,袁崇焕严令宁远堡内几万关宁铁骑不许踏出城门一步。

但是满桂悍然违抗袁崇焕的命令,领着家丁出城把后金收粮队打跑,斩首近两百具。这些也就是宁锦之战中明军的全部斩获。这件事给黄石很深的感触,在辽西这堆人渣中,满桂这样地勇敢战士真是鹤立鸡群。

说服不了满桂就只好去说服觉华众将。黄石作为客将心里有点心虚,他吭哧着才对姚参将开口,善解人意地姚与贤就笑道:“黄军门既然有这个意思,那就把首级还给满桂将军好了,不就是二百二十级么?”

既然姚与贤发话了,金冠和胡一宁也就都爽朗地笑了起来,还大声地表示赞同。黄石根本没有想到辽西将门这么好说话,他长出了一口大气后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五百具首级里有我的一百五十具,嗯,既然是我的主意,那我出一百二十级好了。剩下的一百级拜托诸君补齐。”

刚才姚与贤还为了这些首级和满桂打死打活,但现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满脸堆笑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哪有此事?说好了三七开就是三七开。”

胡一宁也在一边凑趣道:“黄军门不必多说了,就像您刚才说得,大不了下次再给我们补上好了。”

“一定,一定。”黄石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跟着又转身对满桂笑道:“满军门。明天一早,我们就会把首级送来,一共二百二十具,对吧?”

“二百具吧,凑个整。”刚才满桂怒气勃发时,脸上的那道伤疤都变成了凄厉的血红色,而现在已经褪色了许多,变回了柔和的正常肤色。一双小眼睛眨动了几下,满桂高亢的声音也降低了很多,语气也变得柔和了:“那些首级确实不是我亲手割的,就还给我二百具吧。剩下的就当谢礼了,请黄军门一定要笑纳。”

二十具首级对黄石来说也算不了什么,而且从满桂手里拿战功,使自己有一种劫贫济富的感觉,想到这里黄石正要婉言谢绝,却看见满桂的眉毛又慢慢地竖起来了。这个神色让黄石先是一愕,跟着就猛醒过来:“此战我斩首众多,恐怕早就是人尽皆知了,满桂这种勇将肯定颇有些傲骨,我要是推掉了他的二十具首级,对方肯定认为我是看不起他……嗯,我想推掉首级的时候,确实是有些看不起二十具首级的意思在里面。”

既然意识到问题所在,黄石就立刻点头应承下来:“嗯,多谢满军门了,一会儿宴席上,我要给满军门敬酒。”

听到黄石的话以后,满桂脸上也是多云转晴,他哈哈笑了两下,简短地回答了一声:“好。”

把满桂和觉华那几个家伙对比一下,那待人接物的水平真是高下立判,才相处了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黄石就迁就了他满桂无数次,而觉华那一帮却始终如一地帮他黄石解决麻烦。

“怪不得袁崇焕容不下此人!”黄石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跟着又扫了满桂一眼,此时他如同初遇孔有德一样,心中升起了结交的念头,不过他也知道,满桂可比孔有德要不容易相处。

据熹宗实录记载:宁锦之战满桂违抗袁崇焕命令出击有所斩获后,袁崇焕就在奏章里把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先是装看不见自己下过的禁止出战命令,然后讲是他命令明军多路出击的,还说自己曾站在城头大呼为满桂加油。

不料满桂居然在皇帝面前否认了这个说法,然后袁崇焕被罢官了,再然后……再然后满桂和袁崇焕就决裂了。具体过程无人知晓,反正满桂被当上督师的袁崇焕赶出了辽镇。等到北京战役的时候,满桂跑上金銮殿当众脱衣服,把身上的箭伤指给崇祯、孙承宗和内阁看,哭诉说袁崇焕想把他射死。

满桂的这一击也是袁崇焕倒台的最后一根稻草。崇祯听完后就让袁崇焕和满桂当殿对质,史载袁崇焕不能答。崇祯见状就命令锦衣卫下袁崇焕诏狱,谕以:“朕以东事付袁崇焕,乃胡骑狂逞……功罪难掩,暂解任听勘。”

对袁崇焕和满桂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最关键的审讯记录黄石已经没有机会看到了。这段历史后来被奴酋弘历改编成了“反间计”。显然弘历这厮曾梦见崇祯因为“反间计”把袁崇焕下狱,因为无论是明朝的史书还是后金的满文老档,在过去的一百五十年里都没有丝毫关于“反间计”的记载。

此外黄石也觉得弘历这奴酋果然粗鄙无文,愣能从“功罪难掩,暂解任听勘”这几个字中看出反间计来,怕不是个文盲吧?弘历的起居注里对此事有两条记载:一、弘历命令张廷玉按照反间计的精神来重写《明史·袁崇焕列传》;二、弘历下令毁掉袁崇焕案的审问卷宗。

按照大明的惯例,所有的重案卷宗都要保留,比如黄石对熊廷弼的最初印象就是在阅读熊案记录时建立的。卷宗里记载了东林党的强词夺理和断章取义,同时也记录了熊廷弼的斗士风范。他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还舌战东林群臣,逐条反驳他们强加在头上地罪名,几次把东林党辩驳得退堂了事。

但袁崇焕案长达八个月的审讯笔录,弘历连一卷都没有留下。所以他这个人对黄石来说,就被笼罩在一团很大的迷雾里了,让黄石完全不了解袁崇焕的想法、他坚持的理念和行事的根本动机。神秘带来恐惧,正因为黄石看不到袁崇焕最基本地原则、以及袁崇焕对自己作为的认知,所以就屡屡产生要对此人敬而远之的想法。

弘历的所作所为也让黄石对袁崇焕缺少敬意,虽然证据被销毁了,但黄石也就此怀疑:

第一、袁崇焕案的原始卷宗严重有害于弘历地“反间计”假说,所以一定要毁了它;

第二、袁案卷宗完全不支持弘历给袁崇焕创建的高大形象。这八个月的审讯会留下大量的笔记、口录和证词,但以建虏断章取义、颠倒黑白的本事,竟然从中都找不出一条有利的旁证,所以奴酋才会把卷宗毁得那么干净。

……

宁远文武百官都来参加了宴会,黄石还是一如既往地对袁崇焕表示了尊敬,袁崇焕也坦然受了他的大礼。黄石心里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把心里能想出来的奉承话一股脑朝袁崇焕倒了过去。黄石在众人之前的这个表态显然让袁大人也很满意,因为他也回敬了黄石一次酒。

酒宴之后,袁崇焕要黄石单独留下。黄石见他满脸笑容,估计自己的态度已经赢得了相当的好感。不管怎么说,能享用一个名震天下的将领的大礼,应该还是件很痛快的事情。尤其黄石又是当着这许多人做得,显然更能充分满足袁崇焕的虚荣心。

让洪安通退下后,黄石跟着袁崇焕走到了书房。除了他们二人以外,袁崇焕还叫上了赵引弓同行。黄石注意到赵引弓的面色有些古怪,目光也躲躲闪闪的似乎不太敢和黄石接触,这让黄石不禁心中起疑,不知道这两位仁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坐定后,袁崇焕一手端起茶碗,随口叫道:“黄石。”

恭恭敬敬坐在那里的黄石立刻接茬道:“末将在。”

袁崇焕吹着滚烫的茶水,头也不抬地说道:“今天本官做主,你就聘了赵大人的二妹吧。”

这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黄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袁崇焕说完后就低下头,小口地喝起了茶来,黄石又把目光移向一边的赵引弓,只见后者满脸羞愧,急忙把头撇向了一边。

这时袁崇焕已经喝完了一口茶,他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说道:“就说是两年前下的聘,那次你不是向赵大人求亲吗?赵大人现在许了你了。”

虽然黄石一直自认为很有涵养,但现在仍是脸色铁青。他调整了半天情绪,才缓缓问道:“袁大人,赵大人,末将实在有点不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两年前你不是去向赵大人求亲了么?”

“按察使大人明鉴,末将当时是去了,但是赵大人不同意,自然……”

“谁说赵大人不同意了?当时有明确说过不同意么?”

黄石回忆了一下,张再弟说赵老爷子骂了他一会儿,但还没有骂完就昏过去了,从理论上来说,赵家确实没有明确地不同意。

他刚勉强地摇了摇头,袁崇焕就笑道:“这便是了,赵大人已经同意了。前天在觉华,黄石你也说过还没有聘妻,今天本官就做个冰人,玉成了此事。”

对面的赵引弓头都快垂到膝盖上去了,黄石狠狠瞪了他一眼,尽力不让自己胸中的怒火喷发出来,他连着深吸了几口气,用尽可能的平静语调说道:“赵大人许婚,[奇·书·网-整.理'提.供]末将不胜荣幸,只是……”

——只是赵二姑娘已经被后金掳去了,一天抢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另聘,就是抢回来了……你们把她塞给我叫什么事儿呢?

幸好袁崇焕还有后文:“赵大人家风严谨,赵姑娘此刻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咦?”

——你们认定她都死了,还塞给我干什么?

听到黄石这惊讶的声音,一直垂首不语的赵引弓猛然抬头,对着黄石说道:“若舍妹有损黄家门风,自然听任黄将军退聘。”

“咦?!”

——黄家门风?退聘?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

明朝时期,如果文官家中女眷有不轨行为,那么这个文官就会因为“闺门不肃”而被弹劾,查实后朝廷会给予剥夺功名的惩罚。

这个规矩在明朝造成过很有趣的一些案件,一般说来,明末如果有通奸行为,苦主都会告官。如果罪犯和受害者都是未婚,那么官府往往会强令他们成亲,如果是妻子出轨,丈夫也因此可以不退还嫁妆、或只退一半嫁妆。

但如果受害者是文官家属,那么苦主反倒总是百般抵赖,坚决不肯承认。黄石也看到过些典型的案件记录:比如某个无懒汉勾引了一位官员的夫人,然后就去勒索她的丈夫,而那个文官也只有忍气吞声。

其他的女眷,比如妹妹、女儿、儿媳什么的也都一样。这次赵大姑娘倒是不怕,出事的时候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但赵二姑娘殉节则已,不然赵引弓就等着被弹劾吧,思来想去,眼下只有黄石可以帮赵家扛过这一劫了。

弄明白原委后,黄石直感到胸腹中涌动的怒气是一浪高过一浪,他怕控制不住情绪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未免也太不把我当人了吧?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14节决裂

果然是:人必先自辱,而后可以辱之。

黄石咬紧牙关,勉强不让胸膛中的怒气喷发出来,激烈的情绪慢慢的总算是退去了一些。黄石首先反省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表现,大概是表现得太过奴颜婢膝了吧,以至于让别人看轻了自己。他一面感慨,一面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

“这事对黄石你并无害处,举手之劳就可以帮同僚化解一件为难的事情,你又何乐不为呢?”见黄石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袁崇焕又语重心长地劝说了起来。

如果点头答应了下来的话,对黄石来说这件事情确实不会有立竿见影的伤害,因为他是武官而不是士大夫,所以“闺门不肃”这个罪名是扣不到黄石头上的。当然还会有一个事后处理的问题,对于这种类型的失贞,明朝的规则是劝和不劝离。

根据大明律,妇人非自愿的失贞行为不可以作为离异的理由。比如明中叶后,就有妻子被人贩子拐卖的案例,但案发后人贩子和老鸨按逼良为娼定罪,夫妻仍然判处完聚。

刚才赵引弓既然说出听任黄石退聘,看来应该不会有大问题。黄石想赵引弓只要能保住功名,也不希望节外生枝和自己再起纠纷。

“袁大人说得是。”黄石无意识地随口回了一句。

不过没有立竿见影的害处并不等于没有害处,这种聘妻被掳走的事情如果传出去,那对名声可是有不小的伤害。而且事后黄石退聘,虽说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但肯定也有不少人觉得他对聘妻无情无义。

袁崇焕看黄石迟迟不答应,不禁有些不耐烦起来。于是又加重了语气说道:“不会有人胡乱传播的,黄石你尽管安心……”

听袁崇焕的说辞,黄石琢磨他们的如意算盘大概是用这个搪塞御史。要是赵二姑娘已经死了,那自然是千好百好,黄石配合上几个月就可以退聘。如果赵二姑娘被发现还在人世。那赵引弓照旧也有理说,不会为此被剥夺功名。

黄石想起了原本历史上崇祯元年地前车之鉴:陈继盛和建奴在宽甸、长白山进行激战的时候,袁崇焕因为毛文龙不肯违反国家法度、私自把兵权交给他,就从背后把东江军的粮饷给断了。还下令辽东、天津、山东莱登各地禁海,不许任何商人出船,不许卖给东江军一粒米、一颗豆。

虽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但照顾辽东大局这件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不然就是国家的灾难。所以黄石决心再退一步。反正今天曲意逢迎袁崇焕很久了。黄石不想前功尽弃,更不希望有一天被拖后腿

——我不是立志要做岳王、戚少保那样的大丈夫么?不是早想好了要左右逢源求得一生平安么?魏忠贤、孔有德、耿仲明、山东文官,还有辽西将门,从阉党到东林,哪怕是未来地汉奸和人渣。他们和我不是都能相处愉快么?眼下还是只能以大局为重,不能意气用事。

况且黄石也知道文武不和不仅仅是国家的大害,而且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这个武将。既然袁崇焕要升任巡抚了,那黄石是说什么也不能把他得罪了:“袁大人,赵大人,可否容末将稍作思量。过两天再给两位大人回复,何如?”

袁崇焕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指了指赵引弓,又对黄石道:“本官披肝沥胆,与你说了这么多时辰。只道你同意尚不为迟。哪晓得你三心二意,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没有本官。方今人证亦在,岂容得你欺心!汝有十二不当之过,汝可知乎……”

黄石略一愣神,这期间袁崇焕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话。黄石觉得这些话略微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听见赵引弓羞愧难忍地叫了一声:“袁大人。”

赵引弓站起身来,冲着袁崇焕鞠了一躬:“袁大人,下官不想勉强黄将军了,请老大人明鉴。”

此时黄石心里也有些迷惑,虽说文官一向瞧不起武将和太监,但自己好歹也是斩首数千的大将。这件事情毕竟是对赵引弓关系重大,袁崇焕又何必皇帝不急太监急,紧着来替他做说客呢?

既然搞不明白袁崇焕到底在琢磨什么念头,黄石心里也就愈发不安起来,他听到赵引弓说话后也站起了身,冲着袁崇焕说道:“袁大人明鉴,末将并非不同意,只是请宽限两日,末将军中尚有军法在……”

黄石解释了一番长生岛关于成亲地军法,然后解释说他要先和部下商量一下对策,毕竟将士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者为了赵家的名声考虑,黄石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跟长生岛官兵讲出真相。所以他总要想个妥帖办法,以免万一事情泄露,黄石自违军法导致将士失望。

这个理由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台阶,面对如此无礼的要求,黄石的态度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地恭顺。站在一边的赵引弓听完黄石肯考虑这件事后,立刻就表示了一堆感谢,袁崇焕见这两个人似乎都能接受了,就不再强求黄石当场答应下来了。

黄石老老实实地坐回到了椅子上去,这件事情他还没有完全考虑清楚利弊,黄石打算回到觉华再和金求德、洪安通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处理为好。如果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那黄石觉得也不一定不能卖袁崇焕一个人情,以后向辽东都司府讨要粮饷也会好说话一些。

虽然袁崇焕的手暂时还够不到辽东,不过多个朋友总是多条路。黄石又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态度,他觉得自己还是要抛下对袁崇焕的畏惧心理为好。黄石想起自己和孙承宗、和魏忠贤、和山东文官地交往经历,一时间又有了不少信心,他自认为还是比较会做人的,虽然不太了解袁崇焕的心理活动。但相处一段后想必总会有所了解。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后,袁崇焕话题一转就到了平辽大业上和觉华之战上了。黄石抖擞精神把两军地部署、自己的战术都和盘托出。黄石当然不能谈自己对关宁军战斗力的看法,也没有任何理由来贬低他们。因为自己的事先判断都是靠历史知识得来的,而且觉华关宁军这次地表现也确实不错,黄石是依靠他们并肩作战才能取胜……

当黄石讲述的时候,袁崇焕不时向赵引弓核实,结合了赵引弓和黄石两者的看法后,袁崇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要凭坚城、用大炮。”

“袁大人明鉴。凭坚城、用大炮好是好,就是恐怕花费太多。”在广宁当小军官地时候黄石也是抱着这个想法,但现在他就不太希望将宝贵地资源浪费到堡垒中去了,而是希望能尽快培养出大批野战军。

袁崇焕的态度非常和蔼,他微笑着对黄石说道:“黄石你说说看。”

这鼓励让黄石精神又是一振。看来这袁蛮子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么?于是他就把自己那套以海为路的想法又搬了出来。黄石力主先取娘娘宫、耀州、海州,然后背海修筑堡垒,储备物资作为进攻基地,凭此虎视辽中平原。

“……毛帅和陈将军会不断从宽甸、朝鲜出击,如果建奴主力东移。王师就可犁庭扫穴,直指辽阳。如果建奴按兵不动,毛帅和陈将军就可从东向西,先收取建州卫,然后再下萨尔浒,切断建奴和野人女真还有科尔沁蒙古的联系。最后把他们一股聚歼于辽中。”

临末黄石还握紧了右拳,狠狠挥舞了一下来加强语气,他自信满满地样子同样鼓舞了一边的赵引弓,也为黄石的结束语大叫了声好。

袁崇焕一直微笑着没有打断过黄石的话,一直等他全部说完后才问道:“万事开头难。黄石你打算怎么修起第一座城呢?”

“袁大人高见,末将佩服。以末将之见……”这样的问题以前不知道已经想了多少次了。黄石胸有成绣,毫不迟疑地娓娓道来。辽北地成吉思汗和辽东的毛帮主肯定会经常出来转转,所以后金主力总有离开辽中平原的时候。现在黄石也有信心凭借辽南的兵马对抗后金五成兵力,如果加上关宁军帮忙,黄石认为强攻下耀州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一旦能站稳脚跟,黄石也就不太畏惧了,后金军全师而来他也有把握坚守一段时间。如果后金军真的全师而来,不要说朝鲜地毛帮主了,就是辽北的成吉思汗也绝不会赋闲在家里的。等控制住耀州、海州后,剩下的工作就是一路修堡攻入辽中平原。

黄石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袁崇焕等他把茶水扫荡干净后又问道:“那这一切要多久呢?”

“嗯……”黄石沉思了一会儿,进入平原后为了保证补给线需要修筑供应线,辽中还有不少坚城,建奴的军队也很顽强,大明地文官不可避免会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所以战局不能保证一帆风顺:“五年左右吧,即使建奴主动退回建州,把他们彻底荡平也不会超过十年。”

“五年?太短了,黄石你在哄我开心么?”袁崇焕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黄石觉得兵力靠得离沈阳越近越能有效威慑后金政权,这也是他把突破口选择在耀州地原因。但袁崇焕显然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认为海路不可靠,最终还是要从辽西走廊一路修堡垒出去。

黄石不愿意正面反驳他,就采用迂回路线:“陆路确实稳妥,不过一路又要多修筑无数堡垒,恐怕花费时间、银钱不在少数。”

袁崇焕拍案赞道:“正是,黄将军说得好,这一路下来,要从宁远一路修到三岔河,再从三岔河修到辽阳,恐怕没有个十年、花费上几千万两白银是下不来的。”

这几句话真是说到黄石心里去了,也正是他希望劝说袁崇焕的理由。黄石低声说了一声:“袁大人高见,所以末将以为还是设法夺取耀州,然后直入辽中。”

不想袁崇焕断然否决:“海路终不可靠。况且也要耗时数载。”

赵引弓在一边听的是越来越糊涂,不禁插嘴问道:“袁大人可有妙策?”

“辽饷一年靡费三百万两,蓟镇四十余万,就连东江镇也要二十四万两,国库早已经亏空。天下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袁崇焕露出了一番悲天悯人的表情,唏嘘感叹了一番,然后带着神秘的表情问黄石和赵引弓:“你们可知道,魏公公为了为辽事筹备战马。又新想出了什么对策吗?”

由于小冰河期地连续干旱,大明北方的马场产马数量不断下降,到了天启五年,北方各边镇都再无马匹可抽调向辽镇。朝廷陷入缺马的窘境后,就有大臣建议按一条鞭例。把甘陕各省上缴马匹的缺额摊给各省农民,多收些亩赋来买马。

而此时北方各省同样是连年灾荒。魏忠贤是农民出身,深知农民的困苦,不敢采纳这种在灾荒年加赋地天才构思。但马匹的缺额问题还是要解决,魏公公就下令赏赐给大批大臣和太监紫禁城骑马的特权。根据大明会典。皇室但凡赏赐给谁紫禁城骑马的殊荣,这个人就有义务进贡给皇室良马。

魏忠贤动员东厂地部下对大伙儿的财产进行了一番侦查后,一边大量赏赐给有钱的官员和太监这种“殊荣”,一边成天催逼他们贡马。等被赏赐的人完成了贡马的任务后,魏忠贤就会把特权收回,然后……然后再次赐下。

如同当年刘谨勒令京师寡妇改嫁一样。魏忠贤地这个政策也搞得朝中怨声载道,大明建国以来第一次,无数臣子和太监纷纷上书拒绝皇城骑马的荣耀。但拒绝也要赐,魏忠贤甚至曾把皇城骑马权赐给了婴儿和浩命夫人,被赐到的人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贡马。一边大骂那个给魏忠贤出这损主意的无名氏。

收上来地马自然是良莠不齐,这批人进贡的“良马”里除了老马、马驹外。据说也有驴和骡子,甚至还有小骆驼。但魏忠贤一分钱没花就替皇上收了一批马支援辽东,也因此得到了天启“厂臣忠勤,办事得力”的赞语。

赵引弓自然跟着感慨了一番。黄石嘴上唯唯诺诺,但听完后心里却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袁崇焕说完了以后,正色对黄石和赵引弓说道:“本官有个思量,如若可行,则辽事旦夕可平,早晚间海内便可免去加赋。”

赵引弓喜道:“袁大人有何妙策,可否教诲下官一二?”

联想到历史上宁远之战后袁崇焕的所作所为,黄石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但他仍不动声色地恭维道:“按察使大人真是诸葛再世,看来定是成竹在胸了。”

袁崇焕捻了两下长须,缓缓说道:“此次宁远围城,建酋努尔哈赤曾修书于我,本官亦回信以大义责之。建酋后又回书一封,以吾观之,建酋被我大义相责,似有悔恨之意。”

“啊~~~”赵引弓发出了一声惊叹。

黄石感觉一颗心已经绷到了嗓子眼,嘴动了动没有说话,他早知道袁崇焕一向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历史上当皇太极进攻朝鲜地时候,天启和内阁急问当时的辽东巡抚袁崇焕有何对策,如何救助朝鲜。好为惊人之语的袁崇焕告诉天子:朝廷不必出兵相救,皇上也无须操心对策,只要他袁崇焕派一使者,携带他的手书一封,即可以命令皇太极退兵——“遣方金纳贻书于奴酋,令其急撒犯鲜之兵。”

颇为自得的袁崇焕继续摇头晃脑,似乎正沉浸在美好地回忆中:“本官见机不可失,就再修一书,书中刚柔并济,恩威并用……”

袁崇焕一番话说下来,直把赵引弓听得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眼看气氛已经是渐入佳境,袁崇焕声音一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等他放下茶碗后,袁崇焕眼中精光四射,威严地从赵引弓身上扫过,然后停留在了黄石脸上:“本官以为可以招安,如此辽事可定、加赋可去,善之善者也!黄将军可愿与本官一同上书天子?”

黄石费尽力气才维持住脸上的恭顺表情,低声下气地问道:“袁大人明鉴。末将敢问,以何条款招安建奴?”

“这个……总要先谈谈才能知道吧?”

“如果建奴要岁赐,比如每年十万两黄金,一百万两白银,一百万匹布,怎么办?”黄石不动声色地吐出一个数字——这是黄石前世,皇太极和袁崇焕议和时提出地岁款要求,而袁崇焕对朝廷说这些条件并非不可以考虑,而且还可以再继续谈。

袁崇焕皱起了眉头,捻着长须看了会儿天花板:“唔,这个未免太多了吧?比辽饷也少不了多少啊。”

黄石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末将再敢问袁大人,如果建奴岁赐是一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十万匹布,大人以为如何?”

袁崇焕眉毛一挑,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当然可以啊。”

砰——

重重的拍案声犹如雷鸣,赵引弓被它惊得打了一个战栗,耳边紧跟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怒喝:

“卖国!”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15节赌注

身旁的小茶几翻倒在地上,黄石已经站得笔直。他低头看了右掌,伸出左手用力一拔,把一块刺入手中的碎瓷片拔了出来。另外两个人都呆若木鸡,没有一个能说得出话来。

门口响起了急促的的脚步声,紧跟着洪安通不安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大人!大人!”

“黄将军……黄将军何出此言啊?”赵引弓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问道。

黄石也不回答,轻轻地把右手屈伸了几下,鲜红的血从指缝间不停渗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上。黄石确认自己只是皮肉划了个伤口,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向房门走去,再也没有看袁崇焕或者赵引弓一眼。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推开房门,黄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们回觉华吧。”

黄石吐出这几个字后就大步向前厅走去,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心里觉得就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一般。洪安通在后面冷冷扫了一眼屋里的两个人,然后绷着脸、把刀柄握得紧紧的,甩开大步跟在黄石背后。洪安通的眉宇间显示出一股煞气,厅内厅外看见他们的官署兵丁、仆役纷纷退后,把背紧贴在墙壁上目送他们二人通过。

到了前厅后,黄石带来的内卫们也都围拢了上来,其中就有人把黄石的盔甲捧了过来,黄石把手一摆:“不必换了,我一刻也不想留在宁远了,立刻回觉华。”

黄石一行离开宁远官署的时候,背后跑出来几个苍头,远远地喊着“黄将军留步”之类的话。似乎是想把他再请回去。但黄石脸上就像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双腿一夹就纵马向城门驰去。后面的内卫们也把将旗扬起,跟着黄石离开,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句声音。

路上黄石对洪安通简略说了说刚才他们对话的内容。洪安通今年虚岁才二十二岁,自然年轻气盛。不如黄石能忍耐,还不等黄石提到岁款的问题,只是一个招安地念头就让洪安通怒形于色、发尽上指冠,脸上先是一片赤红、马上就又变成铁青色。

“狗官!”

岁款的话黄石才一出口。洪安通就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大喝了一声:建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吾辈边军将士,恨不能日啖其肉而夜寝其皮,岂能议和?”

黄石笑了一声:“袁大人说得是招安。不是议和。”

洪安通孤身一人,全家人都已经死于建奴之手,他切齿大叫道:“高皇帝曾言:贼亦华夏赤子,且多为贪官所害。故我大明定鼎天下三百载,对内地流贼多用招抚。但鞑子无故启衅。屠戮辽东良民数百万,见势不好就希求招安免死,天下哪有这种便宜事?”

洪安通说得就是朱元璋当年定下的大明国策。对内地缴纳皇粮地子民,大明的政策始终是能抚则抚,而不愿意对他们挥舞屠刀。比如闻香教造反被镇压后,天启皇帝让教首们具结保证。不再作乱就可以了。崇祯皇帝也说过“寇亦朕赤子”这样的话,张献忠等人把凤阳皇陵烧了以后,只要肯接受招安,崇祯一样既往不咎。

而大明对于外族的侵略则一向坚持不妥协地传统,从明太祖开始就是死硬派。明成祖死在远征蒙古的路上。明武宗为保卫国家亲自上战场杀敌……哪怕是像明英宗这种军事白痴,被俘后也不会为自身的安危而签订任何条款。嘉靖朝时北虏打到北京城下、倭寇打到南京城下。大明君臣除了打仗再没有二话;万历三大征,也是从头打到尾。

“狗官,国库的金银布匹都是民脂民膏,小民一年到头忙碌,千辛万苦才能交足皇粮,怎么白白送予建奴?一个铜板也不能给!”洪安通又气愤愤地骂了几句,黄石在默默不语地听着。

大明一年征税才二百多万两白银。黄石刚才对袁崇焕说得后一种岁款是:一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十万匹布,虽然这比历史上袁崇焕建议朝廷接受地“金十万、银百万,布百万”要少得多,但正如洪安通所说,这凭什么啊?

“不过……”洪安通骂了一会儿就止住了,眉头皱了起来:“属下刚才好像听见大人在骂那狗官卖国?用这个骂袁狗官好像有些过了吧,大人何出此言?”

“是吗?”黄石听到洪安通问出了和赵引弓一样的问题后,也不过是轻轻反问了一句,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回到觉华岛后,黄石本打算立刻回大营去找金求德,但一进营门却撞上了吴穆和欧阳欣,前者正逼着后者为他画棱堡的各种细节图。觉华之战后,吴公公早有把这工事剽窃到他的兵书里去的打算,他原本思量着今天黄石不太可能会回来,所以就趁机把欧阳欣找来详加询问。

现在被黄石堵了个正着,吴穆登时满脸通红,一边强笑着问黄石怎么不在宁远多呆两天,一边把桌子上地几十张细节图收了起来,说到底吴公公还是很珍惜今天的劳动成果的。而欧阳欣则如蒙大赦,连忙溜之乎也。今晨自从黄石走后,他已经被吴公公困住了整整一天,画图画得手腕都快断了。

自从刚才和洪安通交流过看法后,黄石充满压抑和愤怒的胸腔中就犹如开了一个小窗口,流入了一丝丝的清爽,因此他略一犹豫就把实情告知了吴穆。开始吴穆表面装着在听,实际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渐渐地他越听手下的动作越慢,最后不由得停住了,抬头凝视着黄石。

“糊涂啊,太糊涂了。”听黄石说清原委后,吴穆满脸都是焦急,连连顿足道:“我大明幅员万里,生民亿兆。但无论从何处随便拉来一个童子,问他:‘鞑虏可信否?’都必然立刻回答:‘不可信’。招安后我们要不要减员减饷,还要不要修筑堡垒?如果我们减了,那建奴再打过来怎么办?如果不减,那岂不是白白多给了他们一份?”

黄石点了点头。朗声道:“吴公公高见。”

“当然了。”吴穆一挺胸,手也习惯性地按上了心口。虽然他脸上没有露出笑容,但根据黄石以往的经验,这说明吴公公不是心中得意、就是有长篇大论要一吐为快了。果然。吴公公接下来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不是说行万里路胜读十年书吗,咱家以前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大风大浪那是见的得多啦……”

眼看着吴公公海阔天空的扯了起来,不过,幸好。最后他还是自己找到了回来地路:“……好比我们走镖,如果手里的刀子不硬,那山头上地点子是怎么也不会放我们过去的,寄希望于贼寇发善心的镖师是最大的蠢货……咱家觉得这跟平辽有共通之处,求人不如求己。再说了。建奴要是能转性不抢劫了,咱家就一路拿大顶爬回北京去!”

黄石忍不住笑了一下:“吴公公高见。”

“咱家估计那蠢货也就是自己在家说说,以为长袖一抖再加咳嗽两声,让蛮夷纳头就拜,做做白日梦罢了。嗨,那蠢货要是真敢上书说:他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建奴感动得痛哭流涕、改邪归正的话。那他第二天就能扬名京师,成为说书先生口中地天字一号大白痴……那蠢货发疯,黄将军听听也就是了,不陪他上书也就可以了,何必骂他呢?让他去上书。让他去出丑啊。”

吴穆又唾沫横飞地编排了袁崇焕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些不解的神色:“不过黄将军为啥要骂他卖国呢?这个罪名似乎有些重了。他只是个嘴皮子厉害的蠢货啊。”

“吴公公说得是,末将鲁莽了。”黄石笑了一下,把话题支吾了过去。

议和在大明虽然多半行不通,但并非提出议和就是卖国,历史上袁崇焕不但公然说了,还不止和一个人说。大家虽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就此给他扣上卖国的帽子,毕竟袁崇焕没有公然说要弃土,黄石觉得这说明袁崇焕还有点脑子。

大明天子为华夏守土、牧守华夏之民,每一寸领土都是祖宗之地,每一个百姓都是祖宗之民,不要说现在地袁崇焕,或者未来提议靠割让土地议和的陈新甲,还是皇帝本人,都没有权利抛弃哪怕是一寸土地。这也是黄石最欣赏明朝的地方,一个国家奋起反抗外敌、保卫自己的百姓,这不是最可歌可泣的民族精神么?

黄石和吴穆、洪安通聊了聊,觉得心头舒畅了很多。自从来到大明之后,黄石常常觉得这个国家病得很厉害,今天袁崇焕的一番话更让黄石犹如坠入冰窟:大明养士三百年,到底都培养出来些什么人物啊?

“幸好我结识了张元祉、张盘这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大丈夫;幸好我能生活在一群勇士之中;这些勇士的志气、还有我在辽阳的遭遇……”黄石走出营帐望着星空,那些英烈们仿佛正在他眼前微笑,辽阳商人吐过来的口水仿佛还在脸上流动,让黄石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心脏方佛被扎了一样的剧痛起来:“如果不曾结识你们,我恐怕早已堕落成一个小人、堕落成一个打不过就想着屈膝求饶的奴才。”

虽然心中有很多感慨,但黄石还是立刻恢复了过来。他把金求德找来部署军务,给金求德的命令就是立刻派兵去觉华的几个仓库搬东西,以防赵引弓断了东江军的补给,给长生军找不痛快,这个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各项事情都安排下去以后,黄石看见金求德一脸地疑惑,就退去旁人,跟他单独叙述了今天发生在宁远官署的事情。

一开始金求德还全神贯注地听得蛮用心,但渐渐脸上就满是嘲弄的笑容,等黄石说到岁款的时候,金求德便哼哼冷笑起来了:“能战方能和,但如果我们能战,那为什么要和呢?如果我们不能战。建奴会跟我们和?痴人说梦罢了。再说,把他们养得肥肥的,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黄石轻轻点了点头:“自古汉贼不两立,对于首先冲我们拔刀地人,我们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

听到黄石说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时,金求德击节叫道:“大人说得好啊,一语道出大明纵横三百年的原因。好比这建奴虽然纵横十余年,但除了科尔沁蒙古和女真这些不和我大明接壤地部落以外。哪个敢和建奴苟且?还不都是因为我们的强大么?”

蒙古各部落和大明已经打了三百年的交道了,而长期以来明朝的国策一直类似黄石前世的美国,所以后金虽然勇悍,但蒙古各部落还是不看好后金的前途。因为明朝一向是以坚决不妥协闻名的。自现任成吉思汗以下,蒙古人目前主要也是在琢磨怎么多砍几个后金首级。好去大明换银子,而不是和后金同流合污。

黄石同样记得前世满清对外的奴颜婢膝政策,打败也赔款、打胜也赔款,甚至随便谁来威胁一下都能榨些油水。不光是大流氓国家常来做客,其他的小流氓国家也都要来占些便宜。亏得有些人还把这种行径称为高瞻远瞩、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好好地有骨气的中国,这都是被建虏的包衣逻辑带到了什么地方啊,自开天辟地以来,中国什么时候被欺负成这个样子啊?

——袁崇焕这种议和思路,不是也被某些专家、教授称为救大明的必由之路了么?果然包衣奴才的逻辑是不变地,他们的膝盖生来就是用来跪的。永远也不能理解华夏宁折不弯的风骨……虽然我回不去我的时代了,但我坚信:已经站起来了地中国人民,再也不会被这种包衣逻辑所迷惑。

“我大明虽然一时受窘,但无论建奴如何拉拢,蒙古各部多不愿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皆知中国无久屈之理,今日上了建奴的贼船明日可就下不来了。”金求德嘿嘿笑了几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轻蔑:“要是朝廷真的打算议和,人家恐怕会觉得我大明心虚,会想他们今日抢劫一把、明日也能有退路,嘿嘿,末将恐怕那就真要国无宁日了。建奴对袁大人言辞谦卑,这件事情以末将观之,多半就是要借此坚蒙古各部之心,以打破大明对他们的四面包围之势。”

金求德的见识让黄石又叹了口气。历史上“勇于任事”的某人自作聪明,不经过朝廷许可就派人去和后金通信议和,后金政权也故作低姿态,更引得某人去吊唁努尔哈赤,并把这事情大肆在蒙古宣扬,结果等天启六年十月,明朝再派员去蒙古动员时,大明地官员竟然被蒙古人鞭打,还怒斥他们:“你们汉人好不晓事,成天让我们去打死打活,自己却今日议和、明日吊唁,那我们还不如投了后金去呢。”

金求德歪着头琢磨了一忽儿,突然又是一声冷笑:“这袁大人也蛮精明的嘛,似乎反复试探大人是不是有畏惧他之意;对于大人所谈打击建虏的种种计划,他准是担心大人的计划成功,财权会从辽西流向长生岛,而且也没有了他立功的机会;至于招安,他明明是想替自己请功,却想让大人来承担朝野痛骂地风险,嗯……”

“大人拒绝了就是,”金求德的眉毛一扬,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困惑:“大人又何必骂他卖国?这既得罪人,而且也和卖国根本不沾边嘛。”

“你认为什么是卖国。”

金求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为了个人的权势、财富或者生命,而让国家蒙受损失。”

“嗯,不错。”黄石沉思了片刻,抬头对金求德说道:“我意已决,我要弹劾按察使袁大人:妄受节将叩拜,无人臣体!”

金求德愣了一会儿,失笑道:“大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您这是欲加之罪。”

“是的,我知道,但这封弹劾一上,我和袁大人从此便是水火不容了,这个明眼人也是一看便知。”

金求德盯着黄石的眼睛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大人,属下敢请大人三思,这样肆意攻击一个刚立下大功的文官,不但对大人清誉极其有害,而且简直就是公然与天下的文官为敌。”

“大人。”金求德又加重了语气,沉声问道:“属下斗胆,能问一问大人决心这么做的原因么?”

“原因么……我想皇上还是更欣赏我一点,我想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会把他调离辽东地。至于原因么?”黄石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

今天他和袁崇焕交流了没有多久,黄石就证实了袁崇焕对武将及其鄙视。这个发现让黄石心中涌动起莫名的烦躁,似乎自己以往对袁崇焕的认识有一个隐患,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隐藏的危险,这更加剧了黄石心中的不安。

直到袁崇焕开始讲述他对辽饷地意见时。黄石才猛然意识到:他以前根据汉奸刘兴祚的秘信而做出的推论是经不起考验的。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封信可以同时证明毛文龙和袁崇焕的清白,但是他错了,那封信只能说明在刘兴祚和皇太极眼里,毛文龙是不会叛变的,但绝不说明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因为中了反间计。

既然袁崇焕对毛文龙、对满桂、对自己都是这种瞧不起的态度。那么一个新近投靠的汉奸刘兴祚,又有什么资格取得他的信任,又凭什么能把左都督告倒呢?不,这绝不可能。

黄石猛然醒悟,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那原因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

当袁崇焕得意洋洋地提到了议和后。黄石一下子豁然开朗,眼前的迷雾一下子被风彻底吹去,血淋淋的真相一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让黄石几乎无力承受。

实际上这原因本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书上,但满清的遗毒让黄石一直不肯面对这事实。所以他总试图用善意去揣摩袁崇焕的用心,为自己编造出了一个反间计地故事。

“反间计啊。反间计。”黄石自嘲地笑了出来,他曾从浩瀚的史料中把知识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出来,这些知识让他了解到:奴酋弘历所谓的反间计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出于对建虏的警惕,黄石总是选择相信汉人自己的史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建奴地洗脑:“但建奴植下的这些遗毒原来还是藏在我体内啊,而且还藏得这么深!”

三朝辽师录、崇祯实录、国榷、明季北略、东江遗事、镇海春秋、东江客问……所有这些,只要是汉人写的史书,记载袁崇焕杀毛文龙的原因都惊人的一致;所有汉人的史书,都把理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你眼前,只要你肯翻开书看一眼,那血淋淋的理由就触目可及。

“但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民族英雄啊,民族英雄,这个称号实在是太崇高了,它散发出来地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让人心存敬畏而不敢直视其人。哪怕我明知是建奴伪造的,但仍然本能地想替他辩解、还想为他找到理由,为此甚至不惜自己欺骗自己……我不相信明史关于袁崇焕反间计的孤证,却根据一封残缺信件,硬给自己生造了一个毛文龙反间计出来,我只要看到一点儿对他可能有利的史料,就像落水的人看到稻草一样,硬要骗自己说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些文人连皇帝都敢骂,难道他们会不敢在书下写下事实么?这是大明,不是满清!

黄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着,既然眼前的迷雾已经落下,那么他看过的大量材料就如同火车一样从眼前滚滚而过。

——袁崇焕上台后和皇太极议和,在东江军仍和后金军激战的时候,他把东江军的粮饷断绝了;

——袁崇焕在后金的灾荒年卖米给皇太极;

——明廷收到报告:皇太极给袁崇焕的议和条件中有一条:杀毛文龙;

——事后王洽被指认为议和的成员之一,他为了摆脱罪名拿出了袁崇焕给他的亲笔信,在信中袁崇焕是这么写的:“关东款议(和皇太极的和议),庙堂主张已有其人。文龙能协心一意,自当无嫌无猜;否则,斩其首,崇焕当效提刀之力……”

……

黄石到底还是没有对金求德说明道理,因为这个根本无法说清:“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为了圆上自己的大话而议和,一个为议和而切断边军将士补给的人、一个为议和而杀害主战将领的人、一个为议和而屈膝献媚于敌的人……这样的人是民族英雄,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叫卖国贼呢?”

“我华夏人杰地灵,豪杰辈出,是谁在企图侮辱我们的民族,让英雄这样崇高的称号变得如此低贱?如此颠倒黑白、作践我们民族的奴酋弘历,我真恨不能寝汝之皮,啖汝之肉?”

黄石又是一掌拍在桌面上,本已经合拢了的伤口一下子又崩裂开来:“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卖国,我就是拼却前程不要,也要把这个自以为是的袁大忽悠踢出辽东;我定把建奴一扫而空、以永绝后患。”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16节互动

天启六年正月四日,觉华

黄石回来后的当天,赵引弓就来找过他,但黄石拒绝再多说什么,而是表示要立刻离开。见他态度坚决,赵引弓也就没有再多费唇舌。

长生岛的军队源源不断地进行着登船工作,觉华的军户也帮着把淡水等物资送上码头。自从三天前黄石宣布要离开后,赵引弓就指挥觉华岛的人凿开了码头,今天黄石登船工作他也极其配合,这让警惕的黄石也渐渐放松下来。

吃过午饭后,长生岛的军队就基本完成了上船工作,黄石看见炮兵也已经都上了小船,知道自己也快该离开了,他冲着赵引弓抱了一下拳:“赵大人,后会有期。”

赵引弓微笑着回了个礼:“后会有期。”

临到了离开,黄石想到这段日子的合作,就又多恭维了一句:“赵大人此次居功甚伟,朝廷必有重赏,我就提前恭贺赵大人了。”

不料赵引弓竟然苦笑了一下:“黄将军说笑了,我宁可辞官不作。”

黄石心中一动,眉毛也微微挑了一下,他四顾周围无人,就轻声问道:“赵大人的家事还没有解决么?”

赵引弓在肚子里嘀咕道:“这怎么解决?现在临时找证人来不及了,如果全是伪造的,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御史查出来就不是一个闺门不肃的问题了。你上次闹得那么厉害,知道的人不少,只要你点头,那御史还真没地方查去。”

见赵引弓没有说话。黄石又叹了口气,听他刚才的说法似乎是宁愿俩妹妹能活下来,这倒有点出乎黄石的意外,不过也因此对他多了些尊重。

前程对赵引弓来说确实很重要,他养活母亲,让弟弟能够念书,都还要指望这份工作。偷看了黄石脸色两眼,赵引弓咬了咬牙。低声下气地说道:“黄将军,这份功名对小官本来极其重要,所以上次下官才求将军援手。”

停顿了一下后,赵引弓又说道:“曾经有人劝下官给舍妹报个殉节,一了百了。只是以下官愚见,黄将军扫平辽东也要不了几年了,到时候舍妹如果还在人世,那下官不能相认。她也就无家可归了,所以……所以……”

赵引弓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了,但黄石也已经明白了他恳求之意,他思考了片刻,突然说道:“赵大人,能冒昧地问一件事情么?”

赵引弓听黄石有应允之意,心中自然是大喜,他还以为黄石担心名声会受到影响,就忙不迭地保证说:“黄将军明鉴,下官一定收口如瓶。绝不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消息。”

“倒不是这个问题。”黄石倒是放心他不会出去胡说,因为这件事情传出去恐怕对他赵引弓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黄石犹豫了一下,他之所以有些心软,还是因为听到赵引弓说宁可放弃功名也不愿意让他妹妹无家可归,这个实在让黄石有点感动。

“赵大人。扫平建奴后,令大妹、二妹如果尚在人世……嘿嘿,固是幸事,但赵大人有没有想过,她们俩不是孤身回来怎么办?赵大人还会相认么?”

黄石的话先是让赵引弓愣了一下,等他明白过来后就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望着黄石,似乎有上前厮打一番的架势。黄石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望,虽然他知道这个话说出来很讨打,但他身为辽东边将多年,这种事情见识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如果救回来的女儿已经生下了孩子。这种时候受害者的家属自然心里有火,长生岛的牧师们也会去进行劝说工作。但不少家属就此坚决不肯相认。还有不少人打算把小孩溺死,这个要求虽然符合这个时代地道德,但也有不少母亲不愿意杀死孩子,结果闹出过不少悲剧。

赵引弓和黄石对视了一会儿,气势也渐渐消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黄石还不依不饶地打起了预防针:“赵大人,自从建奴倡乱以来,辽民中这种惨事举不胜举。末将知道赵大人此时心中牵挂,希望她们能平安回来。但赵大人有没有想过,她们总还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但如果真有了孩子,那却一定会留在赵大人家里,你肯抚养他们么?”

如果赵引弓俩妹妹能回来,虽然肯定不能嫁得有多么好,但找个人家托付终身还是没有太大的问题。这种情况下孩子就只能留在舅舅家里了,以后他们长大后的成家立业问题,自然也只好由舅舅代劳了。

以前赵引弓本没有多想,但现在他也知道黄石说得是实话,歪着头沉思了片刻后,赵引弓哀叹了一声:“如果真是我妹妹的骨肉,那我也只好养活他们。”

“既然这样……”黄石相信赵引弓说得是真话,因为如果他只是为了保住功名的话,那完全可以不管妹妹死活先报一个殉节,然后就死不相认好了:“好吧,如果御史要弹劾赵大人,赵大人自辩状里可以让礼部来问我,我会给赵大人作证地。”

赵引弓一深鞠到了地上:“多谢黄将军仗义援手。”

……

天启六年正月十一日,长生岛。

黄石回岛后就看见了贺定远在码头迎接他,后者见到黄石就是一个大礼:“末将损兵上百,请大人责罚。”

“贺游击请起。”黄石急忙把贺定远扶了起来,他略一思索,想起来赵慢熊曾说盖州只有守军五十人,凭借五十人想来也不可能让长生岛损失一百人:“贺兄弟可是去进攻海州了?”

贺定远满脸羞惭:“大人明见,末将是贪功了。”

黄石闻言哈哈笑了起来,有力拍了拍贺定远的肩膀道:“贺兄弟何罪之有?既然能去进攻海州,那盖州自然已在我军手中。贺兄弟这不是大功一件吗?”

“大人过奖了,那盖州只有五十建奴,末将还没到城边就逃散一空,哪里有丝毫的功劳可言?”

“虽然没有斩首,但我说是功就是功。”这次捷报里黄石只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就是为了统筹全局后再替手下分功用地,这次他一共有七百六十具首级,翻番就是一千五百多具。足够他的手下们慢慢分了:“先回老营,然后慢慢说海州的事情吧。”

因为黄石下令把盖州的军粮调回来大部,所以贺定远的军粮不够全师出动,最后他只带了磐石营和差不多的辅兵出发进攻盖州。看到明军一口气来了五千人,盖州地后金军自然是能逃多快有多快,兵不血刃夺取盖州后,意犹未尽的贺定远就派人向北侦查。

当时毛文龙已经攻到沈阳城下,李云睿客串了一把参谋长。认定后金大军肯定会先沈阳后海州,磐石营不必太担心遇到大股敌军。贺定远对李云睿地这个判断很赞同,不过杨致远告诉他们剩下的军粮不多了,如果向继续北上最好尝试攻击海州,看能不能夺取后金军的储备。

虽然努尔哈赤把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回海州,但经过李云睿分析,海州城内地守军其实也很有限,战兵绝不超过一千,可能只有五百之数。听到这个数据后贺定远就拍板攻击海州,出动了整个磐石营。

说到这里贺定远在桌面上用力一拍。气恨交加地说道:“原先本也发现海州有建奴很多大炮,但末将以为那些都是建奴的缴获,只有大炮没有炮手的,但没想到城内还真有不少炮手,他们在城楼居高临下和我军对射。给部队造成了很大伤亡。”

“伤亡多少,交战了多久?”

听到黄石的问题后,一个陪同的长生岛参谋军官就拿出了全套地资料:“大人,这里有详细地报告。”

磐石营回到长生岛后,留守的参谋军官就对海州之战进行了反复的核实,他们为了收集数据几乎询问过了参战的每一个人。这是长生军第一次在交战中遇到敌方的火炮。所以长生岛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磐石营地官兵也都非常配合。

黄石仔细地翻动着手里的资料,偶尔还会向身边地参谋军官提出疑问,金求德则坐在他的另一侧下手看报告,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严肃。

“很多火炮啊。试探攻击的两个城楼都是不少于二十门大炮,而且并未观察到大炮炸膛现象。说明这些火炮都是由经过训练的炮手在操纵。”两次试探攻击时间都不长,但每次都付出了超过五十人伤亡的代价,黄石冷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看来是遇上新附的汉军了。”

“大人明见。”金求德和贺定远异口同声地表示了赞同,这次攻击海州磐石营阵亡一百一十六人,其中有不少军医已经做了截肢手术,但还是没能熬过在寒冬中地行军。此外,这也是长生岛第一把部分阵亡将士的尸体抛弃在战场上,而且为了夺回尸体还导致了部分折损。

“……现有的三磅炮射程太短,远在我军有效射程外就会受到攻击,所以没有进行尝试;六磅炮勉强可以对射,但也要炮手冒着对方火力推行几十米才能进入射程,幸好距离远对方打得不准,不过在极限距离上我们打得也不准,所以完全无法压制城头活力……”

黄石一边读一边摇头,整篇报告对现有火炮的攻城能力非常不乐观,而对敌方火炮的威力则有很高的评价,“……建奴在海州南门和西门各部署了一门威力极其强大地火炮,从七百米外开始,该炮就一刻不停地轰击我军在城外的步兵列队,三天内被击中者无一存活,造成了我军十七人阵亡……我军在战场上捡到了该炮的几枚炮弹,经教导队测试,似乎是十八磅炮炮弹……”

“十八磅铜炮,”黄石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把报告平放到了桌子上:“这应该是关宁军车炮营的装备,工部根据红夷大炮仿制的。”

黄石立刻就拿起笔写下了一封信,用蜡封好信口后,黄石把它交给了一个参谋军官:“从教导队派几个人带五十火铳去觉华,把这封信和火铳都交给姚与贤参将"奇"书"网-Q'i's'u'u'.'C'o'm",请他配合让我们试用下他手下地十八磅铜炮,然后把数据记录回来。”

“遵命,大人。”

长生岛军工司地力量很薄弱。而要开发地项目实在太多了,很久以来炮兵方面一直没有压力所以也没有什么投入。黄石默默地思考了一下,看来需要和鲍九孙商量一下了,看是不是能开始生产九磅和十二磅铁炮了。

……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一日,京师。

皇帝皱着眉头把黄石的奏章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忍不住向身边的魏忠贤问道:“黄将军的这份弹劾,怎么这么荒唐呢?”

在这份奏章里,黄石弹劾袁崇焕妄自尊大。坦然受了他的叩拜,也没有回礼等等。魏忠贤听到皇帝发问,连忙点头哈腰地轻声赞同道:“万岁爷高见,确实太荒唐了。”

“这又不是袁大人逼他叩拜的,吾猜袁大人都不知道他把尚方宝剑随身带着。”天启又嘟哝了几句,终于把奏章放到了一边,疑惑地看着魏忠贤道:“黄将军不是这么荒唐的人啊,此必事出有因。”

“万岁爷明见万里,这里有长生岛监军吴穆地密报。”魏忠贤说完话,就有一个小太监把另一份奏章呈了上来。天启一把从盘子里把吴穆的密报抓了起来,猛地一把扯开就开了起来。

看了没有几行,天启紧皱着的眉头就舒展开了,还常常地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还好。”

“万岁爷容禀。以老奴之愚见,袁崇焕只是感慨于辽饷靡费,所以在闲聊的时候扯了两句。只是东江镇和辽镇不同,东江总兵官毛文龙全族有三百口死于建奴之手,只有大儿子在京师得以幸免;副总兵陈继盛也是全家遇难;至于黄石……老奴记得他是开原人,也是家破人亡,只身从辽东逃到广宁从军的。”

“嗯,袁大人没错,只是触了黄石的隐痛而已;黄石一时气愤,就上了这么一个荒唐的弹劾,他也没错。”天启随手把吴穆的密奏扔回了盘子里。脸上地表情已经轻松起来了:“这奏章就留中吧,不用发给内阁去议了。”

“遵旨。”魏忠贤弯腰应承道。跟着一抖袖子,就有人上来把两份奏折都收了起来,拿到皇宫的档案馆里去了。

转天,魏忠贤又跑来跟天启啰嗦:“万岁爷,辽东的捷报到了。”

“……黄石斩首七百六十级,姚与贤斩首四百一十一级,金冠斩首三百八十五级,胡一宁斩首三百六十六级,张国青斩首二百级……满桂斩首一百二十级,祖大寿斩首八十级、赵率教斩首五十级……”

下面朗朗读完捷报,天启哈哈笑道:“觉华此地真是藏龙卧虎啊,原来有朕的这么多猛将,哈哈,听起来好像都和黄将军差不多嘛。”

魏忠贤在一边陪笑道:“万岁爷明见万里,这还不都是因为黄将军的虎威,如果不是万岁爷把黄将军派去觉华,他们能不败就不错了,哪里有立这么大功的机会?说到底,这功劳还不都是万岁爷赏给他们的。”

天启大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开心地笑了两声道:“嗯,你说得不错,这捷报发给内阁去议了么?”

“回万岁爷话,已经发去了。”

“好,袁崇焕运筹得当,觉华、宁远两战皆胜,可见是个帅才,觉华那个赵……”天启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他觉得名字就在嘴边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魏忠贤赶快小声提醒道:“赵引弓。”

“嗯,不错,朕料定他也是可造的人才,先让内阁去议吧,他们议完赏后你别着急批红,先拿来给朕瞧瞧,朕怕他们小气赏得不够。”

魏忠贤拉长喊了声:“遵旨。”

跟着他声音又是一转:“万岁爷,袁崇焕上表自参,走的通政司,已经发了一份去内阁了,内阁现在正在议。”

天启讶然问道:“自参?袁大人参自己什么?”

“回万岁爷话,还不是黄石那事么?袁大人参自己言辞无状,致使文武不和。”

“唉呀,真是麻烦。”天启伸手挠了挠头,沉吟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又问道:“内阁怎么说?”

“回万岁爷,内阁莫名其妙,拟票要袁崇焕自辩,并发文责问黄石事情来由。”

“留中,留中,还自辩、责问什么啊?”天启一听就不耐烦了,他语气急促地说道:“统统留中。”

“遵旨。万岁爷,不过老奴以为文武不和,确实于国家不利,现在袁崇焕颇识大体自然无碍,但老奴觉得也还是温言嘉奖一番为好,至于黄石那边,是不是也要安抚一番为上呢?”

“嗯,你说地不错。”天启眉毛又皱了起来,他苦苦思索了一番,觉得自己把握不太好这个度,就直接给魏忠贤下令道:“你看着办吧,给吾把事情办得好一点儿。”

“遵旨。”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17节猜想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二日.从辽阳同向沈阳的官道上。

后金军在归途上受到了蒙古巴彦部的袭击,损失了一部分小推车队还耽误了不少时间。这些蒙古人本想在后金的大批战斗部队赶来前撤离,只因为这些年蒙古草原也是一年接着一年的大旱,大部分部落都吃不上饭,所以有小部分人迟迟舍不得离开,最后他们虽然抢了一个脑满肠肥,但也因为速度减慢而被后金军追上。

努尔哈赤并没有把俘虏杀光,恰恰相反,后金不但好好招待他们吃了一顿,而且在临放他们回去的时候还送给他们一批粮食。努尔哈赤写了一封客气的信给巴彦蒙古的酋长,在信里努尔哈赤指出蒙古和后金都是穷人,与其他们这些穷人之间互相抢夺,那还不如一起去抢明国。

回到家里以后,努尔哈赤又给成吉思汗去了封信,这封信同样写得很客气,礼物送得也很重。此外努尔哈赤还把这次他在辽西的收获列了一个清单。这个举动的言外之意很清楚,说明努尔哈赤希望能与成吉思汗联合起来,抢大明不是对两者都有好处嘛。

今天早上努尔哈赤的使者团回来了……准确地说是努尔哈赤的使者团回来了一个人,只有一个马夫被成吉思汗放回来,捎了封信。信里成吉思汗把努尔哈赤骂了个狗血喷头。

成吉思汗收下了努尔哈赤的礼物,然后把使者团都杀光了。听说成吉思汗打算说这批人头是他在战场上的斩获,送到大明去换银子。

巴彦蒙古也一直迟迟没有给努尔哈赤回信。辽河河套还传来消息,前天又有一小队蒙古人偷渡辽河。杀了十几个包衣然后跑回去了,听说还是巴彦蒙古的人。

努尔哈赤虽然暴跳如雷,但也无法可想。回到辽中休息不少天了,盖州地东江军似乎也已经转入防守。海州局面既然已经稳定了,努尔哈赤就决定去视察沈阳,顺便接见一下科尔沁蒙古的使者。

代善、莽古尔泰和皇太极都在随行队伍中,他们哥儿仨知道努尔哈赤近些天心情不舒畅,所以就都远远地躲在后面。免得自己上去找不痛快。不过今天一起跟他们来的另外两个小弟弟似乎没有这个顾虑,莽古尔泰眯着眼看着前面多尔衮和多铎的身影,那两个家伙似乎把老爷子哄得蛮高兴的,父子三个一直在前面嘻嘻哈哈的。

代善落后莽古尔泰一个马位,正和皇太极聊着天:“那帮蒙古人比我们还穷,为什么就是不敢去抢明国呢,难道他们甘心饿死么?”

“那些有心无胆的鼠辈,唉。几百年下来,他们已经被明国打破胆了。”皇太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跟着又苦笑着连连叹气:“这是明国积威所致,我们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但其他人却不想陪我们……大贝勒你看,科尔沁蒙古和我们联姻,同盟关系这么铁,如果打林丹汗那是绝无问题,但让他们旗号鲜明地与我们合兵打明国,那就百般推脱绝不同意。”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代善虽然主要负责辽南,但这种大战略他也同样非常关心。几年来后金军虽然屡战屡胜,但除了一些实在活不下去的蒙古穷汉,谁也不愿意和后金混饭吃:“我还听说科尔沁蒙古地一些头人都私下商量,说不管打上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明国肯定会把我们打败的。”

“是啊,现在科尔沁蒙古也就因为不跟大明接壤,需要和我们换盐换粮食,要是我们不行了,他们肯定会背后捅一刀的。可惜呀,当年那个杨镐差一点儿就同意跟咱们议和了。”皇太极的话引发了代善的一阵感概。

当年努尔哈赤动手打了大明的官军后。就主动向辽东都司府请求议和。

因为努尔哈赤提出了纳贡称臣的条件,当时的杨镐几乎同意了努尔哈赤地要求。杨镐认为努尔哈赤没有占领多少边地,调动大军镇压未免花费太大。但这个议和请求上报北京后,立刻被万历天子拒绝了,下令动员辽东镇出兵扫荡。这就是萨尔浒之战。

萨尔浒战役后,努尔哈赤再次求和。他说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求大明给他一个正式的名号。继任辽东经略熊廷弼对此嗤之以鼻,称此例一开则边患永无宁日。熊廷弼不但不考虑议和问题,还通报蒙古各部,谁敢和后金贸易谁就是大明的敌人。

随后努尔哈赤两次帅八旗主力进攻辽东,但都被熊廷弼依托主场之利野战击败,后金什么也没能抢到。三年后熊廷弼收复了十几座城堡,除了抚顺一城外,后金已经被赶出了辽东边墙。毛文龙也于此时崭露头角,他经过一年的激战,收复了孤山堡等地,积功升为游击将军。

令后金庆幸的是……万历皇帝及时死了。

等到王化贞上台后,努尔哈赤又想和王化贞议和。皇太极回忆到此又发出感叹:“当时我们占据整个辽东,汗王忍受着他一次次的咒骂,每次都好言好语、用退出边墙来勾引他和谈,但王化贞虽然自大无能,可就是不肯上钩,除了无礼的谩骂就是恶毒的诅咒。”

代善回忆着这些年的经历,强笑道:“最近父汗不是又和宁远的袁崇焕开始和谈了么?听说进展还不错嘛。”

“效果确实不错。那袁崇焕自视极高,父汗本来在信上书‘袁大人’三字,使者说那袁崇焕有拂然不悦之色,所以第二封信父汗就改成了‘袁老大人’,那袁崇焕就沾沾自喜,把信四处炫耀,认为自己有舌辩群儒之能。威仪能震慑外藩。”

皇太极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嘲讽挖苦地口气道:“接下来就更有趣了。父汗觉察他狂妄自大,就投其所好,只说我们是因为吃不饱饭才不得不和大明开战,如果每年给我们些白银吃饭,情愿退出边墙做安份边民。那袁崇焕似乎深以为然,还一本正经地和父汗开始讨论给多少银子就能够我们全族吃饭了。”

“这不是挺好么?”代善听得也笑了起来,他脸上露出得意神色。精神振奋地挺直了身:“如果此例一开,蒙古各部还不纷纷争先攻打明国,以求大明的岁款……哈,岁赐?”

皇太极没有像代善那么乐观,心事重重地说道:“哪有可能啊,王化贞拒绝议和后我就算想通了。父汗老想着俺答的例子,那个俺答在明国地边境搅合了那么多年,稍微放下点身段。明朝不也封了王、开了互市嘛。所以父汗总希望能骗得明国开始和谈,就可以拉拢蒙古人和我们同盟。但我们和俺答不一样啊,我们占着明国的边地,如果明国在我们退出边地前就议和还岁赐地,岂不就是示弱于天下,鼓励周围的人进攻明国了么?所以就算袁崇焕肯,难道整个大明朝廷就没有一个明白人么?你看这么些年也我们也就遇到一个袁崇焕罢了。”

代善琢磨了一下就认同了皇太极的推理,他失望地看了看前面的努尔哈赤,后者还开心的和两个小儿子说笑着:“那你怎么不去和父汗说?何必白白在袁崇焕面前丢脸。”

“父汗岁数大了,人也变得固执。不太听得进去话,唉,既然父汗想哄袁崇焕玩,就让父汗去玩吧。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明国不可能满朝没有一个明白人。这威慑力是他们用几个皇帝上战场、一个皇帝病死征途、一个皇帝被俘的代价换回来地。所以父汗和袁崇焕通信也没用,也照样会被明国驳下来,除非袁崇焕敢抛开他的朝廷私自和我们议和,但……世上哪可能会有那样狂妄自大的人呢?”

……

努尔哈赤到了沈阳后,阿敏和济尔哈朗陪同他视察了沈阳四郊,地下的草根和田鼠、树上的鸟巢和树皮……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毛文龙从这条路来地。”济尔哈朗向着咸宁堡方向指了一下,然后又朝着抚顺方向指了指:“毛文龙又从这条路走了。”

“这两条路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阿敏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着,这些天来他几次心痛得差点吐血。还有小道消息说,二贝勒在检查过东江军地去路后。还曾在无人处偷偷掉过眼泪:“四条腿地,除了桌子都被毛文龙吃光了。能搬动的。除了石头也都被毛文龙拿走了。”

和激动的阿敏不同,努尔哈赤倒没有特别大的反应。他交代了一下,这次从辽西带回来的战利品很多,完全可以拿出来一些拨给阿敏的镶蓝旗。毕竟此次出击,所得还是远远大于所失。眼前的千里赤地比之努尔哈赤去过的辽西,也算是不逞多让,这种打草谷的技术无疑已经是炉火纯青了。努尔哈赤自嘲地感慨了一声:“我和文龙,果然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兄弟啊。”

努尔哈赤不禁回忆了一下多年以前他和毛文龙地往来。当年努尔哈赤和毛文龙都在李成梁手下当家奴,那时他们俩还一起喝过酒,只是时间已经太久了,努尔哈赤完全想不起来毛文龙的长相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声:“文龙在,吾不得劳师袭远,恐家中妇孺不宁。”

……

如此同时,长生岛

金求德正和留守的赵慢熊在海滩无人处散步。金求德找个机会把赵慢熊喊了出来,把黄石和袁崇焕的矛盾源源本本地告诉了他,然后有些焦急地说道:“大人听不进去劝,说什么都要弹劾袁崇焕,我怎么也拦不住,现在如何是好?”

“莫着急,莫着急,容我想一想……慢慢地想。”

背着手走了十几里地,赵慢熊站住了脚,右手握拳挡在嘴边咳嗽了一声,金求德精神一振,全神贯注等着听赵慢熊的推理……

“今天时候不早了。就先走到这里吧,容我晚上回去好好想一想……慢慢地想。”

……

转天金求德又旧话重提,赵慢熊慢悠悠地说道:“你认为袁崇焕是一个什么样地人?”

“好说大话,自视极高,行事鲁莽。”

“愚蠢么?”

“不好说,如果从主张议和这点看,似乎很愚蠢。但他说这话以前反反复复试探大人,一直到以为大人可以随便捏以后才开口。最后还企图让大人冒风险、背黑锅。怎么看也不像很蠢的样子。”

赵慢熊听了以后长叹了口气:“金兄弟你出身很不错吧?应该没有吃过太多地苦。”

不等金求德回答。赵慢熊就继续说了下去:“袁崇焕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那时他已经岁数不小了,座师默默无名,很快就会外放当地方官。如果没有特殊事情的话,一个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个芝麻小官吧?”

“不错,嗯,你的意思我有些明白了。”金求德冷笑了一声:“赵兄弟是说袁崇焕其实一直在赌,凡事都剑走偏锋,故为大言以引人注目。”

“是的,这种人我见过很多了,我听说他曾跑到兵部,说过什么……好像是:‘给我几十万大军,足够的兵器、钱粮,我一个人就能把建奴灭了。’对吧?”

“好像是:‘给我几十万大军,足够的兵器、钱粮,我一个人就能守住山海关。’不过跟你说得差不多。你继续说。”

“今天早上我去查了内卫保存地关于袁崇焕的资料,大人居然收集了很多,嗯,给我印象深刻的有:以前阎抚军让他去查人数,他鸡毛当令箭地杀人;还有这次。高经略主张撤守关外,阎侍郎主张坚守关外,从来辽东地事情都是经略说了算,但袁崇焕就是支持兵部的意见,这都算是剑走偏锋吧?”

金求德想了想,默默地点了点头:“故为大言、剑走偏锋。想方设法引起别人注意,拿军国大事去赌前程,只要赌中了,那就升官极快,如果赌输了……”

“输了就是国家替他出赌注。只要胆子大、性命还在,那下次可以再赌更大一些。争取一把就都赢回来。”说着赵慢熊就微笑了起来,冲着金求德问道:“你看,朝中无人敢议和,但只要议和能成,建奴真的退出辽东,那他袁崇焕立下的是什么样的大功?国家耗费无数银钱、人命都办不到地,他举手投足间就做到了,我想这都足以在史书上大书一笔了吧?”

金求德争辩道:“但建奴是不可能议和的,议和对国家有百害而无一利。”

“说得好,如果被建奴耍了,那不但国家蒙羞、而且大明威信扫地,所以没有人敢去做。如果不是有这么大的危险,显皇帝、杨经略、熊经略、王巡抚、孙经略早就去干了,哪里等得到今天、还能轮得到他袁崇焕?但也有一种可能,你焉知道建奴不畏惧大明积威,担心前途担心得茶不饮、饭不思?你焉知道建奴不想带着这些年抢来的财宝过安生日子?你焉知建奴不想告别这种骑虎难下的窘境?”

金求德愣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道:“有这种可能性,但可能性太小了,风险太大了。”

“输了是国家蒙受损失、袁崇焕大不了丢官,赢了就是名留青史、出将入相,换你,你赌不赌?”

金求德站定了脚步,赵慢熊也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久以后金求德才说道:“你的意思是:抗命坚守宁远、觉华,输了是十万军民玉石俱焚、袁崇焕也要殒命,赢了是连升六级。如果不赌,谁会知道一个小小的宁前道呢?命都敢赌,还会不敢赌罢官么?”

“我没说,这是你的推理,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宁远雄城还好说,我只是怀疑如果大人不去觉华的话,那里恐怕早就没活人了。”赵慢熊把肩膀一滑,就绕开了这个问题。

“这不是愚蠢,而是奸佞!”

“拿国运赌自己的前程,当然是奸佞,如果袁崇焕真的是这么想,那大人骂他卖国一点儿都没有骂错,这就好比宋的秦桧,那些唱戏文的都说他是金国派来的奸细,那些说杨家将故事地,也说王枢密——叫什么来着”

“王钦若?”金求德比赵慢熊看过的书多,里面正好也有宋史。

“大约是这个名字吧。说他也是萧太后派来的。我看其实哪有这么多派来的,据我看,不过是一个个拿将士的血、国家的未来换自己的前程。说卖国,嘿嘿,难道就一定是派来的人才会卖国么?我还真不信秦桧好好大宋的宰相不做,当真是一心向着鞑子。”

“那大人岂不是危险了?现在大人挡在他的议和路上了。”

“如果只是愚蠢,那大人不会有事,但如果袁崇焕是奸佞的话,那秦桧怎么对付地岳王,他就会怎么对待主战武将。”看着露出紧张之色的金求德,赵慢熊眼睛里滑过了一丝嘲讽之色:“不过……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个机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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